门哐当一声巨响合上，震得土墙上的灰簌簌往下落。

屋里死一样的寂静。

小楠和小宇缩在墙角，两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我，里面盛满了恐惧和不安。小宇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糖纸，指节都发了白。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眼眶的酸涩，走过去蹲在他们面前。

“别怕。”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伸手想摸摸小宇的头。

他却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那是长期面对父亲暴怒留下的条件反射。

我的心像被针狠狠扎透，动作顿在半空，最终只是轻轻落在他瘦弱的肩膀上。

“妈……”小楠小声开口，带着哭腔，“爸爸真的不要我们了吗？我们会饿死吗？”

“不会。”我斩钉截铁，看着他们俩，“以后妈妈在，就不会再让你们饿肚子。相信妈妈吗？”

两个孩子看着我，似乎被我眼中从未有过的坚定震住了，迟疑着，慢慢点了点头。

锅里那点稀薄的粥底已经分给了他们，米缸彻底见了底。顾景琛留下的五毛钱，在这个什么都凭票供应的年代，买不到多少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更何况他还掐着所有的粮票、油票。

我站起身，环顾这个破败不堪的家。除了几张木板床，一个瘸腿的桌子，几乎一无所有。连我当初嫁过来时带的一个旧木箱子，也因为林婉柔说“没地方放杂物”，被顾景琛劈了当柴烧。

但我记得，床底下的砖头好像有一块是松动的。前世我死后魂魄飘荡，曾无意间看见顾景琛从里面抠出一个小铁盒，里面藏着一些他攒下的备用粮票和几张皱巴巴的大团结。

那是他准备用来打点关系，或者给林婉柔买好东西的私房钱，从没让我和孩子沾过一丝一毫。‌⁡⁡

我立刻俯身，摸索到那块松动的砖头，用力抠开。

果然，一个生锈的月饼铁盒静静躺在里面。

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五张十元的人民币，还有一小叠全国粮票，粗粗一看，起码有三十斤。

五十块钱，三十斤粮票。

足够我们母子三人紧巴巴地过上好几个月了。

顾景琛，你藏得可真深。拿着我和孩子饿肚子的钱，去养别人的老婆孩子。

我把钱和粮票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铁盒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小楠，小宇，妈出去一趟，买吃的。你们在家锁好门，谁敲也别开，除了妈妈，记住了吗？”

两个孩子眼睛一下子亮了，用力点头。

我揣好钱票，刚打开门，隔壁王婶正挎着菜篮子经过，看到我，眼神闪烁了一下，带着明显的鄙夷和躲闪，加快脚步走了。

“啧，还有脸出来……”

“心肠忒毒了，连自己男人都举报…”

“就是，顾参谋多好的人，摊上这么个婆娘…”

“听说是因为生不出儿子，嫉妒人家林婉柔呢…”

细碎的议论声像苍蝇一样，从各家各户的门缝窗隙里钻出来，嗡嗡地响。

我面无表情，挺直脊背，径直朝军区服务社走去。

一路上，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从未停止。那些平日里还算和气的军属们，此刻看我的眼神都像在看什么脏东西。顾景琛平时经营的形象太好，立功受奖，又“重情重义”照顾孤儿寡母的弟媳，而我，成了那个恩将仇报、嫉妒发疯的恶毒女人。

林婉柔的卖惨和哭诉，显然已经先一步传遍了整个大院。

服务社的售货员看到我，脸色也淡了下来，公事公办地敲着柜台：“买什么？快点儿，忙着呢。”

我没理会她的态度，仔细看着后面柜子里寥寥无几的商品。最后要了两斤最便宜的粗粮粉，半斤咸菜疙瘩，又咬牙称了半斤肥肉膘——可以熬点油渣，给孩子们补充一点油水。‌⁡⁡

付钱递票的时候，那售货员撇撇嘴，声音不大不小地嘀咕：“哟，还有钱买肉呢？不是都说揭不开锅了才去闹的吗？”

后面排队的几个女人发出压抑的嗤笑声。

我猛地抬头，看向那个售货员。

她被我眼中冰冷的狠厉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色厉内荏地道：“干、干什么？我说错了吗？”

“你说错了。”我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在场的人都听见，“顾景琛把他每个月工资的大头都贴补了隔壁林婉柔，我和孩子连粥都喝不上了，我儿子饿得只能捡别人扔掉的糖纸舔！我去纪委，是反映情况，是要求组织上主持公道！怎么，组织上不允许军属反映问题？还是你觉得，军人的老婆孩子就该活活饿死，才叫懂事？”

服务社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表情都僵住了，惊疑不定地看着我。那些窃窃私语消失了。

她们或许习惯了背地里嚼舌根，却从没想过我这个一向沉默懦弱的女人会当众撕破脸，还把话说得这么直白，这么……骇人听闻。

舔糖纸？饿得喝不上粥？工资都贴补弟媳？

这些细节比单纯的“举报”更具冲击力。

那售货员脸一阵红一阵白，噎得说不出话。

我没再理她，拿起东西，转身就走。

背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我知道，这些话很快就会传开。真假与否，都会像投入滚油里的水，炸开更大的波澜。

但我不在乎了。脸面？名声？那是有饭吃、有活路的人才配讲究的东西。

快走到家门口时，我看见顾景琛黑着脸从另一边过来，显然也是冲着我来的。林婉柔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眼睛肿得像桃核，还在不住地抽噎。

“沈青禾！”顾景琛看到我手里的东西，尤其是那半斤肥肉，火气噌地又上来了，“你哪来的钱？啊？你是不是又去……”

“偷的？抢的？”我打断他，把东西往身后藏了藏，不是怕他，是怕他动手抢，“放心，不是你的钱。是我以前攒的体己钱，不行吗？”

顾景琛显然不信，狐疑地盯着我。他大概以为这个家早就被他掏得一干二净了。

林婉柔柔柔弱弱地开口，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嫂子，你别跟景琛哥置气了……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管好孩子，让他们在你家吃了粥……惹得你不高兴了……我以后一定管着他们，再不来了……那粥，我、我明天就买了米还给你……”‌⁡⁡

她这话，听着是道歉，实则句句都在点火。

果然，顾景琛眉头拧成了疙瘩：“还什么还？孩子吃口粥怎么了？沈青禾，你就抠门到这个地步？！”

我看着林婉柔那副白莲花的模样，突然笑了。

“婉柔，你说这话就见外了。孩子吃口粥当然没什么。我只是奇怪，小斌和小丽身上穿的新棉袄，脚上的新棉鞋，是哪来的钱买的？我记得，抚恤金早就花完了吧？你糊纸盒一天，能挣出这一身？”

林婉柔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顾景琛也愣住了，眼神闪烁了一下。

我继续慢悠悠地说，目光却像刀子一样刮过顾景琛：“还有，小斌书包里那个铁皮铅笔盒，挺贵的吧？上次小楠想要一个三分钱的木头铅笔，她爸都说女孩子用不着，浪费。”

“景琛，”我转向他，语气平静却带着锥心刺骨的力道，“你说你照顾他们孤儿寡母是情分。可你这情分，是用自己亲生儿女的饥寒交迫换来的。你用我孩子嘴里的粮，去养别人的孩子，用我孩子身上的衣，去暖别人的孩子。现在，我只是用我最后一点体己钱买点吃的喂饱我的孩子，你冲我吼什么？”

顾景琛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色青白交加，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林婉柔见状，眼泪掉得更凶了，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嫂子！你怎么能这么想景琛哥！他、他就是心好……看我们可怜……那些东西……那些东西是……”

她“是”了半天，也说不出了所以然。

周围已经有邻居悄悄打开门缝在看热闹了。

顾景琛脸上挂不住，尤其是听到那些细微的议论声，最终恼羞成怒，一把拽住林婉柔的胳膊：“跟她废话什么！走！以后没事少来这边！省得被人说闲话！”

他几乎是拖着林婉柔走了。

林婉柔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深处，没有了泪水，只剩下冰冷的怨毒。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离开，然后转身，开门，进屋，锁门。

把所有的喧嚣、指责和窥探，都关在了门外。

小楠和小宇立刻扑了过来，紧紧抱着我的腿。

我把东西放下，熬油，炒粗粮粉，把咸菜疙瘩切得碎碎的混进去，最后撒上一点点金黄的油渣。

屋子里久违地弥漫起食物真实的香气。‌⁡⁡

两个孩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不停地吞咽口水。

我把炒好的油渣粗粮粉分成三份，最多的那份给了小宇，其次给小楠，我自己留了最少的一点点。

“吃吧。”

两个孩子狼吞虎咽，吃得头也不抬。

看着他们终于能吃上一顿像样的饭，我的心却一点一点沉下去。

我知道，今天的反抗，只是开始。

顾景琛绝不会善罢甘休。林婉柔更不会。

纪委的调查不会那么快有结果。

而我和孩子，还要在这个充满恶意和孤立的大院里，熬过很长一段时间。

外面的风言风语只会更甚。

甚至，可能会有人为了讨好顾景琛，或者纯粹出于“正义感”，来刁难我们母子。

我握紧了筷子。

来吧。

既然重活一世，地狱模式开局。

那我也不介意，把这一切，搅个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