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隧道惊魂地球，北纬39°54′，东经116°23′。

时间戳：2207.11.07，GMT+8，23:48。 地点：地铁13号线，末端隧道，近地太空梯衔接段“锚点-7”。空气里弥漫着臭氧和金属摩擦后特有的焦灼味，种更深层、更难以名状的冰冷——属于超越地心引力的巨大构造体内部常年不散的真空寒意。

陆澄紧了紧身上灰蓝色的工装制服领口，第六次核对腕戴终端上滚动的结构应力数据。

一切正常，或者说，一切如常得令人麻木。他的靴底敲打在冰冷的复合金属格栅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在这条延伸向黑暗的巨大管道里显得微不足道。头顶，高强度的照明灯带每隔二十米才设置一盏，驱散一小片令人压抑的昏暗，灯光之外，是吞噬一切的幽深。这里是13号线的尽头，再往前三百米，就是号称“人类登天第一步”的近地太空梯——“北天门”的基座衔接区。理论上，这条隧道本该是未来连接轨道与地面的交通大动脉，充满希望与喧嚣。但此刻，深夜，非运营时段，它只是一条巨大、空旷、寂静到令人耳朵嗡鸣的钢铁巨兽的肠道。

陆澄是这条巨兽的夜班消化系统维护工之一。

他的工作枯燥得像是在给一具冰冷的庞大尸体做例行检查，确保它明天还能正常“假死”下去。每天夜里，人助手“铁皮”其实是一台老旧的轮式多功能检测仪都要在这段隧道里来回走上好几遍，用传感器抚摸每一寸轨道，聆听每一丝异常振动。“铁皮，B7区声波探伤复检完成没？

”陆澄对着通讯器低声问道，声音被隧道壁吸收，传不出多远。

内置扬声器里传来一阵嘶哑的电流杂音，然后是毫无起伏的电子合成音：“复检完成。

数据无异常。应力波动值低于阈值0.03%。建议：继续下一区段。”“就知道。

”陆澄咕哝一句，踢开脚边一颗不知从哪里滚落的小螺丝钉。螺丝钉叮叮当当地滚入黑暗，那细微的声响反而加深了周围的死寂。他有时会怀疑，这份工作是否正在一点点抽走他作为“人”的某些部分，比如名字。陆澄，这个名字除了在工资条和系统登录界面上闪烁一下，几乎毫无意义。在这里，他只是“锚点-7夜班巡检，工号734”。他叹了口气，准备招呼铁皮前往下一个检测点。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一点不寻常的闪烁。就在前方轨道旁，排水沟槽的边缘，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出微光。很弱，但在这种近乎绝对的昏暗环境下，格外扎眼。“嗯？

”陆澄停下脚步，眯起眼睛。是某种电子元件短路了？

还是哪个粗心的白班同事掉落的荧光标识？他走上前，蹲下身。

那东西半卡在沟槽的金属滤网缝隙里，是一张……卡片？

他戴着手套的手指将其小心翼翼地拈了起来。触感很奇怪，不像普通的塑料或纸张，更不像电子屏。它带着一种温润的凉意，质地似乎介于玉石和某种未知的合金之间。

大小和旧时代的磁卡车票差不多，但要薄得多，几乎半透明。它正在发光。

一种柔和的、内蕴的微光，仿佛内部有极光在缓慢流淌。光芒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色彩，难以准确描述，像是被稀释了的液态金银，又带着一丝土星特有的淡金色调。

更让他注意的是上面的图案和文字。正面，是一条极具设计感的环形带，镶嵌着细微的星光点点，他一眼认出——那是土星环。环绕着土星环的，是一串优雅而冰冷的字体，他从未见过的语言，l:β Station, Saturn Ring” 终点站：土星环-β站背面，则是繁复的、类似电路又似星图的蚀刻纹路，中央有一个小小的空白区，似乎本该有什么信息，此刻却一片空白。陆澄愣住了，随即嗤笑出声。“土星环-β站？哈！

”他摇了摇头，“哪个家伙这么有创意？道具做得挺逼真啊。是哪个剧组落下的？

还是那帮吃饱了撑的‘宇宙浪漫主义者’搞的行为艺术？”他听说过那种人，沉迷于上个世纪的太空歌剧，幻想星际旅行像坐公交一样简单，甚至会制作一些假票证来满足虚荣心。但把恶作剧道具丢到这种严格管制的区域，也太过分了。他又翻看了一下票根，那内部流动的光晕确实有种摄人心魄的诡异美感。“啧，成本不低啊。”他嘀咕着，随手就想把它扔进旁边的工具袋，打算下班后交给失物招领处——虽然他很怀疑会不会有人来认领一张通往土星环的车票。

然而，就在他手指松开的一刹那，异变陡生。那票根仿佛突然拥有了生命，不再是冰冷的物体，而是一只苏醒的光之萤火虫。它“嗖”地一下从他指尖脱出，并非坠落，而是精准地、迅疾地贴向了他工装胸口的口袋盖位置。“喂！”陆澄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拍打。但已经晚了。票根接触到他口袋盖的瞬间，那柔和的光芒骤然变得强烈，仿佛一瞬间抽取了他周围所有的光。它没有灼热感，反而是一种冰冷的粘附力，像一块超强的磁铁，牢牢地吸在了他的衣服上，光芒透过布料纤维渗透出来，在他胸前映出一小片奇异的光斑。紧接着，他腕上的终端屏幕疯狂闪烁起红色的警报代码，刺耳的蜂鸣声撕裂了隧道的寂静！“警告！

检测到未授权优先级指令！路径覆盖！警告！

” 铁皮在一旁也发出了混乱的电子音：“异常协议注入！轨道切换指令无法识别！

源地址……源地址无效！”陆澄猛地抬头，心脏骤然缩紧。他看到，前方原本笔直延伸、通往“北天门”基座检修平台的轨道，此刻正在发出沉闷的机械轰鸣声！

器在他眼前——他发誓这条隧道里绝对没有这玩意儿——缓缓地、却又无可阻挡地开始移动！

金属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一段他从未见过的、闪烁着同样奇异微光的轨道从侧壁的黑暗中延伸出来，与主轨道精准对接！“搞什么鬼？！”他骇然失色，试图后退，但双脚像被钉在了地上。

胸前的票根发出的光越来越亮，几乎要刺透他的胸膛，一种冰冷的、强制性的力量包裹了他。

远处，传来了列车行驶的声音。不可能！这个时间，这条线路，绝不应该有列车！

末班车早在三个小时前就结束了。但那声音越来越近，不是现代磁悬浮列车那种低沉的嗡鸣，而是一种更古老、更有节奏的、属于轮轨撞击的“哐当”声，伴随着呼啸的风声——尽管隧道里理论上不该有风。一列地铁列车，如同幽灵般，从新切换出的那段发光轨道尽头驶来。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暗淡的银灰色，车身上没有任何线路标识或广告，只有斑驳的、仿佛经历过漫长星际旅行的磨损痕迹。

车窗后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乘客的影子。它无声无息地滑行到陆澄面前，精准地停下，车门对着他，“嗤”地一声打开。内部灯光惨白，空无一人。胸口的票根灼灼发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推着他，迈开了脚步。“不……等等！”陆澄试图挣扎，但他的反抗如同螳臂当车。他的身体不听使唤地走进了车厢。在他踏入车厢的瞬间，车门在他身后迅速关闭，严丝合缝。外面的隧道、惊慌闪烁的警报灯、以及呆立原地的铁皮，瞬间被隔绝在外，仿佛从未存在过。列车猛地启动，加速度将他狠狠掼在冰冷的金属立杆上。

他闷哼一声，抓住栏杆稳住身体。透过车窗，他看到隧道壁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后退，然后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纯粹、令人心悸的黑暗。

只有偶尔极远处掠过的、微小的星光，证明他们早已脱离了地球隧道，正行驶在某种超越想象的真空管道中。目的地：土星环-β站。

票根上的文字在他脑海中燃烧。他喘着粗气，背脊紧贴着冰冷的车厢内壁，试图理解这噩梦般的状况。恶作剧？不，这远远超出了恶作剧的范畴。幻觉？

工作疲劳导致的精神失常？那这触感、这加速度、这窗外毋庸置疑的宇宙深空，也太过真实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这节车厢。内部陈设相当老旧，像是二十一世纪初的风格，塑料座椅排列整齐，广告栏空着，拉环微微晃动。

灯光稳定得毫无生气。然后，他注意到了“他们”。并非空无一人。刚才他太惊慌没有发现，车厢里其实是有乘客的。零零散散，大约十来人，各自坐在或站在车厢的不同位置。

但他们……太安静了。安静得如同雕塑。离他最近的是一个穿着过时连衣裙的小女孩，怀里抱着一个褪色的泰迪熊，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窗外不变的黑暗，瞳孔里没有焦点。

一个穿着上世纪九十年代流行皮夹克、头发抹得锃亮的青年，靠在对面的门边，保持着一种僵硬的耍酷姿势。一位老先生，戴着圆框眼镜，手里拿着一份泛黄的、日期模糊的报纸，似乎永远定格在正要翻阅的那一刻。

一个穿着职业套装、妆容精致的女人，低头看着腕表——一块早已停摆的机械表，眉头微蹙，仿佛在焦急地计算迟到的时间。还有更多。

穿着工装的工人、学生打扮的少年、提着菜篮的老妇……他们的衣着跨越了不同的时代，最新的也像是几十年前的款式。他们所有人的共同点是：极度安静，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在他们身上停止了流动。而且，他们的面容都带着一种奇怪的模糊感，并非看不清五官，而是……缺乏某种标识性的东西，就像一副没有签名的画。

陆澄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这比空无一人更令人毛骨悚然。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向那个看表的女人。“请问……女士？你好？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这辆车是去哪里的？”他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车厢里显得异常响亮，甚至带着回音。

女人没有任何反应。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她依旧维持着看表的姿势，那蹙起的眉头仿佛成了永恒的石刻。陆澄的心跳更快了。他又尝试询问那个青年，那个老人，甚至那个小女孩。结果完全相同。他们就像被抽走了灵魂的玩偶，被固定在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不，或许不是抽走灵魂。陆澄的目光落在他们每个人的身上。

终于，他发现了另一个共同点，一个更诡异、更令人不安的细节。这些人的衣服上，本该有姓名牌、工牌、校徽或者任何能标识他们身份的地方——全是空的。

衬衫胸口、外套口袋、书包肩带……那些本该写着名字的地方，只有一片空白。

仿佛他们的名字被某种力量硬生生地抹去了，连带着那份独特的、属于个体的身份认同，一起消失了。就在这时，一个冰冷、平静、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在车厢里响了起来。

声音似乎来源于车厢顶部的广播喇叭，但又像是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

“欢迎乘坐土星环特快，本次列车终点站：土星环-β站。

” “预计行程时间：67标准分。” “乘客陆澄，身份已验证。

您当前任务：在本列车抵达终点站前，协助恢复同车乘员身份信息。

” “任务目标：找回12位‘静默乘员’的‘真名’。” “警告：若任务失败，您自身的‘名’将被系统剥夺，您将成为第13位‘无名的静默乘员’，永久服务于本线路。

” “信息查询权限已开放。祝您好运。”声音消失了，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陆澄如坠冰窖的冰冷躯体。任务？找回真名？剥夺……名字？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口的工牌——那里原本清晰地印着他的名字：陆澄。此刻，工牌上的名字区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模糊、淡化，像被水浸染的字迹，最后……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光秃秃的工号和公司标志。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失去了他的名字！不是物理上的抹去，而是一种更本质的、概念上的剥夺！

他能感觉到那种空洞，仿佛自我的一部分被硬生生挖走了，留下一个嘶嘶漏风的缺口。

他明白了。那些乘客，他们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他们是在这辆诡异的列车上，失去了名字，从而失去了自我，变成了这幅模样。而自己，正在步他们的后尘。

如果到达土星环之前不能挽回……他不敢想下去。67分钟。他只有不到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他强迫自己颤抖的双手冷静下来，目光扫过那12个凝固的身影。12个迷失者。

12个需要被找回的名字。从哪里开始？

2 幽灵列车他想起广播说的“信息查询权限已开放”。他抬起手腕，看向那个之前还在报警的终端。屏幕依旧亮着，但显示的内容完全变了。

不再是地铁系统的巡检界面，而是一个极其简洁的、从未见过的UI设计。

背景是深邃的星空，中央是一个搜索框，下面有一行小字：“输入关联信息以检索‘真名’”。关联信息？什么关联信息？

陆澄走到离他最近的那个小女孩面前。他蹲下身，仔细观察。小女孩依旧望着窗外，怀里抱着泰迪熊。她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脚上是白色袜子和黑色小皮鞋。

身上没有任何文字标识。

在终端搜索框里输入“小女孩”、“红色连衣裙”、“泰迪熊”——结果都是“无匹配项”。

不行，太笼统了。他需要更独特的细节。他仔细观察泰迪熊。泰迪熊很旧，一只纽扣眼睛快要掉了，脖子上系着一条小小的、褪色的丝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