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振华部队为他风光大办追悼会那天，我正捂着嘴在角落里吐得昏天黑地。

所有人都夸他是英雄，是为国捐躯的楷模，可于我而言，他就是在任务前夜，甩给我一句“腻了，分吧”，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混蛋。

我攥着那张写着“阳性”的化验单，看着他的黑白遗像，肚里的小家伙突然踢了我一下，像是在跟那个不负责任的爹打招呼。可当那个熟悉到刻骨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时，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同志，你是谁？”我猛地回头，撞进一双又痛又冷的眼眸里。

是他，陆振华，那个“死”了的混蛋，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半张脸上，是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狰狞伤疤。01“你……你不是……”我指着他，舌头打了结，后面的那个“死”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他那张曾经俊朗的面孔，如今因为狰狞的伤疤而显得格外冷硬。那双曾盛满星光和爱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川般的疏离。“这是军事重地，闲人免进。”他的声音比戈壁滩的风还冷，直接把我钉在原地。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进我耳朵里。“这女同志谁啊？

怎么闯到陆医生的追悼会上来了？”“陆医生？他不是……”“嘘！

前段时间刚从西南秘密战线回来，受了重伤，部队为了保护他才放出的假消息。你小点声！

”原来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巨大的信息量和情绪冲击，让我眼前一黑，胃里翻江倒海，那股恶心再也压不住。我没能在他面前维持住最后的体面，扶着墙角就吐了出来。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递过来一张手帕，手帕上还带着淡淡的皂角味，那是我过去最熟悉的味道。可捏着手帕的主人，却用我从未听过的、公事公办的语气说：“这位同志，你看起来身体不适，需要送你去卫生所吗？”我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他好像真的不认识我了，或者说，他装得真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疼得我无法呼吸。我一把推开他，“不用你假好心！”转身想跑，可身体却不争气，脚下一软，整个人就向后倒去。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我落入一个坚硬又冰冷的怀抱。那怀抱曾是我最眷恋的港湾，可现在，却像一块捂不热的铁。“放开！”我挣扎着，可他手臂收得更紧。“别动，”他沉声命令，随即打横将我抱起，“你发烧了。”灼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阵发冷。被他抱在怀里，走向卫生所的短短一段路，我却像是走了一个世纪。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黏在我们身上，有同情，有好奇，也有……探究。卫生所里，他把我放在简陋的病床上，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鲁。

“医生！快来看看，她晕倒了。”他对着外面喊了一声，然后就站在床边，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目光落在我平坦的小腹上，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

一个年轻的女护士跑了进来，看到他，脸颊微红，“陆医生，你回来啦！”他只是点了下头，算是回应。女护士给我量了体温，又问了些情况。当听到我最近总是恶心干呕时，她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同志，你……是不是有对象了？”我咬着唇，没说话，眼角的余光却瞥向陆振华。他依旧面无表情，可我分明看到，他放在身侧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是他紧张时下意识的小动作。女护士看我不回答，便让我去验个尿。

我拿着化验单回来时，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单子被陆振华一把抽了过去。

当他看到上面那个刺眼的“阳性”时，那张冰封的脸终于裂开了一道缝。“谁的？”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02“我的，难道还是你的？”我梗着脖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回怼，眼泪却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毕露，仿佛要将它捏碎。那道狰狞的伤疤随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抽动，让他看起来像一头濒临失控的野兽。“我再问一遍，是谁的？”他往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空气都变得稀薄。

我被他身上那股混杂着血腥和消毒水的气味呛得后退，后腰抵在了冰冷的桌沿上。“陆振华，你有什么资格问？”我仰起头，迎上他的视线，“当初一声不吭就走人的是你，寄信回来说‘腻了，分了’的也是你。现在又装什么情深义重？”“我们早就没关系了，我肚里的孩子，跟你没半点关系！”我说得决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先捅向他，再狠狠地扎回我自己心里。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有痛苦，有愤怒，还有一丝……绝望。“好，很好。”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转身就走，背影决绝得像奔赴刑场。门被他“砰”的一声带上，震得墙上的灰都簌簌地往下掉。

我再也支撑不住，顺着桌沿滑坐在地，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去，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再遇到他？

为什么是在我最狼狈的时候？那个曾经会把所有津贴都攒下来给我买裙子，会在冬夜里跑遍半个县城给我买糖炒栗子，会把我宠成孩子的陆振华，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不知过了多久，门又被推开了。我以为是他回来了，猛地抬头，看到的却是一位穿着军装，肩上扛着星的中年男人。他面容和蔼，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和心疼。“是沈月同志吧？”他放轻了声音，“我是陆振华他们团的政委，我姓刘。”我胡乱地擦了擦眼泪，从地上站起来，有些局促，“刘政委，您好。”“让你受委屈了，孩子。”刘政委叹了口气，递给我一个军用水壶，“振华那小子，就是个混球！有些事，部队有纪律，他不能说。但是我不一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俩就这么错过。”我的心猛地一跳。“他这次去的任务，是九死一生。

出发前，所有人都写了遗书。”刘政委的声音沉了下来，“他怕他回不来，耽误你。

所以才……才用了最伤人的方式，想逼你放弃。”“那封信，是他蘸着自己的血写的。他说，只有让你恨他，你才能忘了他，开始新的生活。”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血书？我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那封被我揉搓了无数遍的信。

上面的字迹确实是深褐色的，当时我只以为是墨水放久了，却从没想过……“他回来了，可也一身伤。脸上这道疤，是为了救一个新兵，被敌人的刺刀划的。背上还有更重的伤，医生说，他以后可能……”刘政委的声音顿了顿，满是惋惜，“可能再也无法有自己的孩子了。”无法有……自己的孩子？我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

那么，我肚子里的这个，就是他唯一的血脉了？03“政委，您说的是真的？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里的那封信仿佛有千斤重。刘政委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沉痛：“那小子，把命都豁出去了，就是为了国家。可对自己，对你，他却狠得像块石头。”“他不说，是怕拖累你。一个残破的身体，一个毁了容的英雄……他觉得他配不上你了。”原来是这样。所有的怨恨、不甘、委屈，在这一刻，都被巨大的心疼和悔恨淹没。我恨自己的愚钝，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信纸上那暗褐色的字迹是血。我更恨他，恨他为什么这么残忍，选择用伤害我的方式来“保护”我。“他在哪？”我抓着刘政委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医疗区的隔离病房，他背上的伤感染了，正在发高烧。

”我疯了一样冲出卫生所，冲向医疗区。隔离病房的门紧闭着，我只能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往里看。陆振华趴在病床上，赤裸着上身，整个后背缠满了渗血的纱布。他的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眉头紧紧地锁着，即便是昏迷中，也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那个曾经能背着我跑五公里都不带喘气的男人，现在虚弱得像一张纸。我的心像是被凌迟一般，刀刀见血。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走了过来，看到我扒在门口，眉头皱了起来，“你是什么人？

这里是重症病房，不能探视。”她的胸牌上写着：主治医师，魏敏。“我是他……家属。

”我脱口而出。魏敏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审视和敌意，“家属？

我怎么没听振华提过他有家属？”她的语气让我很不舒服，尤其是她叫他“振华”时那股亲昵劲儿。“他有没有提过，是他的事。我现在要进去看他。

”“不行。”魏敏拦在我面前，态度强硬，“他现在的情况很危险，需要绝对安静。

你在这儿只会影响他休息。”“你！”我气得说不出话。就在我们争执时，病房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仪器警报声。魏敏脸色一变，立刻推门进去。我也趁机跟了进去。

病床上的陆振华身体开始抽搐，呼吸变得急促而微弱。“心率下降！准备除颤！

”魏敏大声喊着，护士们立刻行动起来。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脚冰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用电击板一次又一次地按压在他的胸口。

他的身体随着电流的冲击而弹起，又重重落下。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滴滴滴”的警报声和魏敏冷静的口令。“加大剂量！”“再来一次！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就在我以为要失去他的时候，监护仪上那条几乎要拉成直线的波纹，终于恢复了微弱的起伏。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魏敏擦了擦额头的汗，转过头来看我，眼神复杂：“你就是沈月吧？”我愣住了。

“他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叫这个名字。”她说完，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你最好还是先离开吧，等他情况稳定了再说。对了，你怀孕了，情绪不宜大起大落。

”她竟然连我怀孕都知道了。我走出病房，双腿发软，靠在墙上，才没让自己滑下去。原来，他没有忘记我。他只是，不敢再爱我。04我在医院招待所住了下来，刘政委特意帮我安排的。接下来的几天，陆振华的情况时好时坏，始终没有醒过来。

魏敏以病人需要静养为由，一直不让我靠近。我只能每天隔着那扇冰冷的玻璃窗，看他一眼。

我的孕吐反应越来越严重，吃什么吐什么，几天下来，人就瘦了一圈。这天，我刚在水房吐完，撑着墙往回走，迎面就撞上了魏敏。她手里端着一个饭盒，看样子是准备去给陆振华送饭。“沈同志，”她叫住我，语气里带着医生特有的冷静，“我们谈谈吧。”我们去了医院后的小花园。“我知道你怀孕了，孩子是振华的。

”她开门见山，一句话就击溃了我所有的防备。我攥紧了衣角，没有说话。“但是，”她话锋一转，“你考虑过这个孩子的未来吗？考虑过你和振华的未来吗？

”“振华这次伤得很重，身体能不能完全康复还是个未知数。他作为一名军人，前途是第一位的。你和这个孩子的出现，对他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变数，甚至可能是一个……拖累。”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插进我最脆弱的地方。

“你什么意思？”我冷声问。“我的意思很明确。”魏敏迎上我的目光，毫不退缩，“如果你真的为他好，就应该带着这个秘密，悄悄离开。不要让一个意外，毁了他用命换来的前程。”“意外？”我气笑了，“在你眼里，我和他的孩子，只是一个意外？”“不然呢？他写那封分手信的时候，可不知道你怀孕了。

”魏敏的语气充满了优越感，“我和他，是同一类人。我们有共同的理想和事业。而你，沈同志，你和他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你给不了他想要的，只会成为他的负累。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魏敏抱起双臂，“部队里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这次他立了这么大的功，提干是板上钉钉的事。如果这时候传出他搞大了别人肚子，还始乱终弃的流言……你知道后果吗？”我当然知道。在这个年代，作风问题足以毁掉一个军人的一切。看着我苍白的脸色，魏敏知道她的话起了作用。

“离开吧，”她放缓了语气，像是在给我最后的通牒，“我可以帮你安排，神不知鬼不觉。

对你，对他，都好。”我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悲。她爱陆振华，却不懂他。

她以为用前途、事业这些东西就能把他捆住，却不知道，那个男人骨子里有多重情。“如果，我不走呢？”我一字一句地问。魏敏的脸色沉了下来，“那你就等着看，你是怎么亲手毁掉他的吧。”说完，她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音。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她的话，像一条毒蛇，缠住了我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