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五十九分。“蓝海科技”公司的办公区，响起一阵几乎无法察觉的骚动。

所有人都在假装看屏幕，但鼠标已经挪到了右下角的时间上。椅子里的人，身体都调整到了一个随时可以弹射起步的姿势。我，江帆，作为全公司公认的一级摸鱼艺术家，自然是其中的佼佼者。我把椅子向后一靠，双脚架在桌子上，耳机里放着根本没在听的相声。我的电脑屏幕上，是一个已经卡关三天的连连看游戏。六点整。打卡软件“叮”的一声，像赛跑的发令枪。

我身边的老王，用零点一秒的速度关掉所有窗口，拎起包，第一个冲了出去。紧接着，整个部门的人像潮水一样退去。不到三十秒，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副总马文才。

马文才挺着肚子，慢悠悠地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小江，觉悟很高嘛。

”他说话的调子很满意。我摘下耳机，一脸谦虚。“马总，到点下班，是咱们公司的企业文化。我不能当叛徒。”“说得好！”马文才脸上的肥肉笑成一团，“奋斗X的那一套，在我们这儿行不通。人活着，开心最重要嘛。”他嘴上这么说，眼睛却瞟了一眼角落里的一个工位。那个工位上，一个叫李娜的女孩还没走。

她是个刚来的实习生，不懂规矩，还在埋头画着设计图。马文才的脸色沉了一下，没说话，转身走了。我知道，这个女孩，明天估计就不用来了。在“蓝海科技”，准时下班是铁律，申请加班需要买“加班券”，一张五百。谁要是敢无偿加班，第二天就会在全公司的群里被公开点名，罪名是“恶意内卷，破坏公司团结”。

这就是马文才一手建立的“躺平”文化。我看着李娜的背影，心里没什么波澜。

我拿起桌上那盆快要被我养死的绿萝，也走出了公司大门。夕阳很好，街上的人很急。

我混在人群里，像一滴水。没人知道，我这滴水，心里藏着一片海。回到家，我关上门。

客厅的灯没开。我走到阳台，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一口一口地抽烟。烟抽完，我走进书房，打开了另一台电脑。屏幕亮起，密密麻麻的代码瀑布一样流下来。屏幕中央，是一个孤零零的文件夹。名字叫“奇点”。2书房的门一关，我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里没有摸鱼，没有躺平，只有冰冷的逻辑和燃烧的大脑。

我熟练地冲了一杯最廉价的速溶咖啡，续上了昨晚的进度。“奇点”引擎的开发，已经到了最关键的底层架构部分。这是一个庞大到令人绝望的工程，靠我一个人，就像要用一把小勺子挖穿一座山。三年前，老董事长，我的恩师，躺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

监护仪在滴滴地响。他把一个加密U盘塞给我，嘴唇哆嗦着，只说了几个字。

“江帆……奇点……活下去……”然后，他就再也没醒过来。他是公司的灵魂，他一倒，公司就没了主心骨。马文才这个只会搞办公室政治的副总，顺理成章地篡夺了权力。

他不懂技术，也不关心未来，他只要把公司变成一个能让他安稳吸血的宿主。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跟着老董事长一起奋斗的核心技术人员，用各种理由排挤走。

他害怕他们，害怕他们身上的那股“奋斗”的味道。然后，他就开始推行他那套“躺平”理论。他说，我们要做一家幸福的公司。不加班，不PUA，开开心心上班，快快乐乐下班。很多新来的员工觉得这里是天堂。只有我知道，这是地狱。

一个温水煮青蛙的地-狱。敲代码敲到凌晨两点，眼睛又干又疼。我站起来，走到卫生间，用冷水泼了一把脸。镜子里的人，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头发乱得像个鸟窝。这副样子，要是被公司同事看到，肯定会吓一跳。在他们眼里，我江帆，是全公司最没上进心的人。

上班踩点到，下班第一个跑。开会时永远坐在角落，发言永远是“我同意马总的意见”。

有一次，一个新来的程序员问我一个技术问题。我故意想了半天，然后说：“这个……我也不太懂，要不你百度一下？”从那以后，再也没人问我问题了。

我甚至给自己注册了一个游戏账号，每天在公司的群里分享我的“战绩”，让所有人都相信，我下班后的时间，都用在了虚拟世界里。我把自己伪装成了一条咸鱼，一条人畜无害，甚至有点惹人嫌弃的咸鱼。有时候，我也会觉得累。这种人格分裂一样的生活，让我觉得很孤独。我回到电脑前，屏幕上，“奇点”引擎的进度条，又往前走了一小格。

只有在这一刻，我才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背负着承诺，在黑暗中独自前行的守墓人。33第二天，那个叫李娜的实习生，果然没来。

人事部的通知邮件写得很有艺术感，说她“个人发展方向与公司文化不太匹配”。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上午的部门例会上，马文才又把这件事拿出来敲打我们。

“大家要引以为戒啊。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但不能搞个人英雄主义。公司是一个整体，步调要一致。”他顿了顿，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沫子。“我再强调一遍，我们公司，不欢迎奋斗X。你要是精力实在没处用，可以去买‘加班券’。一张五百，收入全部计入公司团建基金。也算是为集体做贡献了嘛。”所有人都点头称是。

“加班券”这东西，是马文才的得意之作。它把“加班”这种行为，从一种工作态度，变成了一种需要付费购买的“商品”。你买了券，就等于用钱给自己的“不合群”赎了罪。

你不买券，偷偷加班，那你就是异端，要被架在火上烤。自从这个制度推行以来，整个公司，只卖出去过三张加班券。其中两张，是我买的。那两次，是“奇点”引擎遇到了关键的瓶颈，我必须在公司的服务器上跑一个数据模型。我不能把核心代码带回家。我像个做贼一样，在空无一人的公司里待了两个通宵。第二天，马文才还特意在大会上“表扬”了我。

他说：“大家看看江帆同志，虽然平时看着不怎么上心，但关键时刻还是有集体荣誉感的。

花了整整一千块，支持我们的团建事业，精神可嘉！”同事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同情，仿佛在看一个冤大头。我只能尴尬地笑。那点同情，对我来说，是最好的保护色。下午，我在茶水间接水，碰到了项目组的组长，老张。老张是个技术大牛，也是公司里唯一剩下的、跟老董事长一起打江山的人。马文才一直想把他弄走，但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接替他的工作。老张看着我，叹了口气。“小江，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说，“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那股劲头，跟董事长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我心里一颤，脸上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张哥，人总是会变的嘛。以前是年轻不懂事，现在想明白了，还是躺平舒服。”老张摇了摇头，没再说话，端着杯子走了。他的背影，有点萧索。我知道，他对我，很失望。我对不起他的这份失望。但我没办法解释。

在黎明到来之前，我必须让自己，也成为黑夜的一部分。4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白天，我是“蓝海科技”的废物员工江帆。晚上，我是“奇点”引擎的唯一开发者。这种切换，我已经很熟练了。直到老董事长的女儿，林晚，突然空降到了公司。

她成了公司的新任CEO。一个挂名的，没有任何实权的CEO。董事会那帮人，只是想用她来安抚一下剩下的老员工，毕竟公司的招牌，还是她父亲的名字。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CEO办公室。马文才把我叫过去，让我给她介绍一下公司员工的“基本情况”。我知道，这是马文才在敲打我，也是在向林晚示威。他让公司里最“废物”的员工，来代表全体员工的精神面貌。

林晚看起来很憔悴。她刚从国外读完艺术史回来，对商业和技术一窍不通。

她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显得很瘦小。“江帆，是吧？”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迷茫。

“是的，林总。”“你……认识我父亲？”“董事长是我的恩师。”我低着头说。

林晚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外面。“我爸以前，总跟我说这家公司。他说这里是他的战场，也是他的梦想。他说他有一群最棒的战友。

”她转过身，看着我。“可是现在，我看到的，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死气沉沉，没有一个人在谈论未来，所有人都等着下班。这真的是我爸想要的公司吗？

”我没法回答。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对不起，林总。”我说，“时代变了。

”“是时代变了，还是人心变了？”她追问。我沉默。马文才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了，脸上挂着笑。“林总，跟小江聊什么呢？”他走过来，很自然地站在了林晚和我中间，“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挺好。我们公司现在，主打的就是一个‘无压力’工作环境。

”林晚看着他，又看了看我，没说话。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第一次没有直接开始工作。

我在黑暗里坐了很久。林晚的眼泪，像一团火，把我心里最后一点侥幸和麻木，都烧光了。

我不能再等了。这艘船，沉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快。5我加快了进度。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全部扑在了“奇点”上。咖啡当水喝，方便面吃到想吐。身体的疲惫还好说，最难熬的，是精神上的压力。白天，我要在公司扮演一个精力涣散的废物。有时候开会，我坐着都能睡着。马文才觉得我“躺平”得非常彻底，对我很放心。有一次，他甚至当众开我的玩笑。“你们看江帆，黑眼圈都快掉地上了。肯定是昨晚打游戏打太晚了。

年轻人，要注意身体啊。”同事们都笑了。我也跟着笑。没人知道，我的黑眼圈，是用一行行代码熬出来的。“奇点”的开发，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

我需要一个绝对安静、不被打扰的环境。我租了公司附近一个最破的老小区的地下室。

没有窗户，空气里都是潮湿发霉的味道。我把电脑搬了过去。每天下班后，我假装回家，其实是钻进了这个地下世界。我告诉房东，我是个写网络小说的，需要绝对安静。

房东是个大妈，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就这样，我彻底从同事们的社交圈里消失了。

他们只知道我下班就回家打游戏，越来越宅。那天，是老董事长昏迷三周年的忌日。

我没去医院。我去了公司的档案室。档案室在地下二层，平时没人来。

我找到了公司创立之初的文件夹。里面有一张合影。照片上，老董事长还很年轻，意气风发。

他搂着一群同样年轻的工程师，站在一块牌子前。牌子上写着：“蓝海科技”。照片的背面，有老董事长用钢笔写的一行字。“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我看着照片上那些充满希望的脸，再想想现在公司里那些行尸走肉一样的同事。

我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文件夹。然后，我在旁边，放进了一个新的U-盘。U盘是黑色的，没有任何标记。里面，是“奇点”引擎的全部设计蓝图，和我的开发日志。

我给它设了一个密码，密码是老董事长的生日。如果我失败了，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

我希望，有一天，有人能发现它。发现这个，曾经燃烧过的梦想。这个U盘，是我为“奇点”准备的墓碑。也是我为自己准备的。6公司的财务状况，终于撑不住了。

第一个信号，是裁员。马文才主持了裁员大会。他的发言很有水平。他说，这不是裁员，这叫“组织架构优化”。是为了让公司这艘船，能更轻快地航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谁会是第一个被“优化”掉的。结果出来了。被裁掉的五个人，无一例外，全是公司里为数不多的、还在干活的人。项目组的组长，老张，也在名单里。

马文才给出的理由是，他们的“产出效率”和“投入精力”不成正比，简单说，就是干得多，但没干到点子上。谁都知道，这只是借口。马文才，是在杀鸡儆猴。他要用最锋利的一刀，砍掉公司里最后一丝“奋斗”的苗头。老张走的时候，谁也没敢去送。我站在窗边，看着他收拾东西。他干了二十年，东西不多，就一个纸箱子。他走到我身边，停了一下。

“小江。”他叫我。“张哥。”“我走了。你……好自为之。”他想拍我的肩膀，手抬起来，又放下了。他什么都明白了。我的伪装，骗得过马文才，骗不过这些真正做事的人。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像被挖掉了一块。这把火，烧得我越来越疼。

裁员之后，公司的气氛更诡异了。所有人都把自己的工作量，压缩到了最低。多做一点，都像是对被裁掉同事的背叛。“躺平”，从一种文化，变成了一种自保的手段。

公司彻底停摆了。客户的投诉邮件堆积如山，新的项目一个也接不到。财务报表，每个月都比上个月更难看。马文才好像一点也不急。他照样每天喝茶看报，准点下班。我猜，他已经找好了下家。他只是想在公司倒闭前，再多捞最后一笔。而我，也快到收网的时候了。

“奇点”引擎的Beta版，已经基本完成了。现在，只缺一个，让它登场的舞台。一个，能让所有人都看到它的光芒的舞台。77机会很快就来了。公司最大的客户，“星辰集团”，发来了最后通牒。他们要求我们在一个月内，拿出一个全新的、基于AI的广告投放优化方案。如果拿不出来，他们将终止所有合作，并追讨上一季度的服务费。这份合作，占了公司百分之七十的收入。一旦终止，公司会立刻破产。马文才终于慌了。他把所有人都叫到会议室，把那封邮件拍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