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了，躺着来的。白布掀开，我闻到一股铁锈、泥土还有烂掉水果混在一起的味道。

这张脸，我得凑得很近，才能把那些烂肉、玻璃碴子和凝固的黑血块，跟记忆里那个人对上号。“苏瑾，求你，求你把他弄回原来的样子。”一个女人跪在我脚边，膝盖砸在地板上，发出闷闷的响声。她身上的香水味很贵，但盖不住从移动冰柜里飘出来的那股味道。我没看她，眼睛一直盯着那张脸。或者说，那一堆东西。左眼没了，是个黑窟窿。鼻子歪在一边，挂着一点皮。嘴张着，能看到里面断掉的牙。“钱不是问题，多少钱都可以，只要你让他……让他走得体面。

”女人哭得发抖，伸手想抓我的裤脚。我往后退了一步，她的手抓空了。我叫苏瑾，是个遗体整容师。这份工作，就是把烂掉的、碎掉的、不像人形的东西，重新变成一个人。

三年前，躺在这里的这个男人，陈昊，我的前男友，就是为了跪在我脚边的这个女人，林若薇，跟我分的手。我记得那天，他把我的手甩开，像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他说：“苏瑾，你每天摸那些死人，你不觉得晦气吗？我牵着你的手，都感觉像在摸墓碑。”现在，他的身体，他的脸，被送到了我这双“晦气”的手里。我蹲下身，看着林若薇那张画着精致妆容的脸。眼泪把她的眼线冲出两条黑色的沟。“林小姐，”我开口，声音很平静，“我的工作室，有我的规矩。不是给钱，就什么都能做的。

”她愣住，看着我。我站起来，走到操作台边，拿起一把镊子。然后我走回冰柜，在那堆烂肉里翻了一下，夹起一小块碎玻璃。“车祸？”我问。“是……是车祸，开快车掉下了山崖。”林若薇的声音发颤。我把玻璃片放到托盘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你爱他吗？”我又问。林若薇哭着点头，说爱，说很爱。“好。”我说，“那你出去。

在外面等着。修复过程，家属不能看。这是规矩。”我看着她被人扶着出去，然后关上工作室的门，反锁。整个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陈昊。还有那股烂水果的味道。

我脱下外套，换上白色的工作服，戴上口罩和手套。消毒水的味道，终于盖过了其他。

我走到工具墙前。那里挂着一排排的刀、剪、针、线。有锋利的，有精细的。

我的手滑过那些冰冷的金属，最后，停在角落里。我拿起了那把最钝的刀。2三年前，我这双手，还很喜欢做菜。那时候陈昊刚创业，很辛苦。我每天下班，就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排骨，回来给他炖汤。我的手，能分清猪肋骨的第八根和第九根，那里的肉最好。那天，我炖了汤，做了他最爱吃的糖醋里脊。我等他到晚上十一点。

他回来了，身上带着陌生的香水味。不是街上那种廉价的，是林若薇身上今天这个味道。

很贵。他没喝汤，也没吃饭。他坐在沙发上，离我三米远，说：“苏瑾，我们分手吧。

”我端着汤碗，站在那里，没动。“为什么？”我问。“我们不合适。”他说，眼睛不看我。

“哪里不合适？”我继续问。他好像被我问烦了，站起来，看着我。“苏瑾，我谈成了一笔大生意，投资我的人，是林氏集团的林总。林若薇，是他女儿。”我懂了。

我把汤碗放到桌上，汤洒出来一点，烫到我的手。“所以，你要去做上门女婿了？

”我的声音抖了一下。陈昊的脸，一下就变了。他最恨别人说他吃软饭。“这不关你的事。

”他冷冷地说，“我们之间的问题，是我受够了你的工作。”我的心，像是被那碗热汤从头浇到脚。“我的工作怎么了？”我看着他，“我靠我自己的手吃饭，我没偷没抢。”“你的手？”他笑了一下，那笑里带着看不起。“苏瑾，你每天摸那些死人，你不觉得晦气吗？”他走过来，指着我的手。“我牵着你的手，都感觉像在摸墓碑。

我跟客户握手的时候，我都在想，我这只手是不是刚牵过你那双摸死人的手。

”“我一想到你用这双手给我做饭，我就吃不下。”“我带你出去见朋友，别人一问你做什么的，我都没脸说。”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在我心里刻。那天，我没哭。我只是把那碗没动的汤，还有那盘糖醋里 جري，全都倒进了垃圾桶。

他搬走的时候，把我送他的所有东西都留下了。包括一只他亲手给我做的木头小鸟。

他说：“这些东西，都跟你一样，晦气。”从那天起，我再也没做过饭。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我用这双“晦氣”的手，把撞碎的脸拼回去，把烧焦的身体补完整，把跳楼摔烂的人，重新缝成一个人形。我见过一百种死亡的样子。但没有一种，比得上三年前那个晚上，我心死的样子。3林若薇坐在外面的会客室里，坐立不安。

我打开工作室的门，只开了一条缝。“林小姐，按规矩，签一下委托协议。另外，费用要先付一半。”我把一份文件和一台POS机递出去。她的助理立刻上前，准备刷卡。

“等等。”我叫住他。我看着林若薇，说：“让他本人签。用她的卡付。这是规矩。谁委托，谁负责。”林若薇的脸白了一下。她看着我，眼神里有别的东西，不是悲伤。

是一种……慌乱。她接过文件，手抖得厉害，签下的名字歪歪扭扭。然后她拿出自己的卡，刷了。POS机吐出长长的一条签购单。数额很大。足够普通人买一辆不错的车。“苏瑾，”她把单子递给我，声音很轻，“我知道你恨我，也恨他。你……你会好好做的，对吗？

”“林小姐，”我接过单子，看都没看一眼，“我的工作室，不谈感情，只谈规矩。

你付了钱，我提供服务。我会把他修好，修到跟他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这是我的专业。

”我顿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睛，补充了一句。“但我也希望你明白。遗体修复，不是为了让活人好看的。是为了让死人，有尊严地走完最后一程。”她的眼神闪躲了一下。

我关上门，把签购单随手扔在桌上。钱，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数字。我接下这活，不是因为钱，也不是因为恨。是因为，当我掀开白布的那一刻，我看到了陈昊的右手。

他的右手，紧紧地攥着，像是死前在抓着什么东西。手指的关节，因为太过用力，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白色。这不像一个出车祸的人该有的样子。我走到操作台前，准备开始。第一步，是清洁。这是最基础，也是最恶心的一步。

我需要把他身上所有的血污、泥沙、玻璃碎片，全部清理干净。包括那些已经嵌进肉里的。

我打开水龙头，调节好水温。不能太热，会加速腐烂。不能太冷，会洗不干净。

我用一块专门的海绵，沾着消毒药水，从他的脖子开始，一点一点地擦。那些伤口里，藏着很多东西。我用镊子，从他脸上那个黑窟窿里，夹出来一片碎掉的后视镜。

又从他歪掉的鼻子里，拽出来一根枯黄的草。味道越来越重。我的动作很慢，很稳。

我的老师教过我，对待每一具遗体，都要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因为他们曾经是别人的珍宝。陈昊，也曾经是我的。我擦到他的胸口。

那里有一道很大的伤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划开的。衣服都碎了，和皮肉粘在一起。我用剪刀，小心地把布料一点点剪开。布料下面，除了伤口，还有一个纹身。是一个小小的，木头小鸟的图案。我送他的生日礼物，是一只亲手雕的木头小鸟。

他说那是他见过最好的礼物。分手的时候，他说，晦气。现在，他把它纹在了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我的手，停住了。心脏的位置，像是被那只小鸟，狠狠地啄了一下。4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全是消毒水的味道。再睁开眼，我拿起旁边那把最钝的刀。这不是手术刀，我们叫它“清创铲”。它没有锋利的刃，是用来刮掉那些已经烂掉，无法复原的组织的。这个过程，需要力气，也需要狠心。

我用清创铲，抵住他脸上那块烂肉的边缘。我能感觉到铲子下面，骨头凹凸不平的触感。

我手上用力，铲子陷下去，黑色的、发臭的组织被我一点点刮下来。我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想。我只想着，要把这些“坏掉”的东西，全部弄干净。就像三年前，我把那碗汤倒掉一样。坏了，就不能要了。刮完烂肉，露出了下面的骨头。他的左边颧骨，碎成了好几块。下颌骨也断了，所以嘴巴才会那样张着。这些，都需要重新拼接，固定。

我放下铲子，拿起骨钳和钢丝。这是一个木工活。我需要把这些碎骨头，像拼图一样，一块块对好，然后用钢丝从里面穿过去，把它们绑在一起。“咔哒，咔哒。”骨钳的声音，在安静的工作室里，特别清楚。我的手很稳。这双手，曾经能雕出世界上最精致的木头小鸟，现在，也能把碎掉的人骨头，重新拼成一张脸的形状。我花了三个小时，才把他的脸骨，大致固定好。接下来，是填补。那些没了的肉，需要用特殊的修复软陶，一点点补上去。

这种软陶，手感和人肉差不多，干了以后，还能在上面化妆。我挖出一大块软陶，在手里捏。

我的手心，能感觉到软陶的温度和质感。我把它按在他脸上那个黑窟窿上，用指尖，慢慢地塑形。我要重新给他捏一个眼眶，一个鼻子，还有半边脸的轮廓。这需要极度的耐心，和对人体结构的绝对了解。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起来，陈昊活着的时候，眉骨是什么样的弧度，鼻梁有多高。我的手指，在他冰冷的脸上，来回移动。这个过程里，我没有恨，也没有爱。我只是一个工匠。他在我手里，不是陈昊，只是一件破损严重的作品。

我的任务，是修复它。修复工作，最怕的不是破损，而是腐烂。一旦开始烂，速度就会很快。

当我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准备清理后背的伤口时，我闻到了一股不一样的味道。

不是腐烂的味道。是一种化学品的气味，很淡，藏在血腥味下面。我停下手，凑近了闻。

是氯仿。一种麻醉剂。我心里“咯噔”一下。车祸现场，为什么会有氯仿？

我立刻检查他的后颈。那里有一小块皮肤，颜色和其他地方不一样，有点发红。

我用放大镜看，上面有一个非常非常小的，像是针孔一样的东西。这不是意外。我的脑子，像是有台机器，开始飞速转动。一个开快车掉下山崖的人，为什么会攥紧拳头？

一个出车禍的人，身上为什么会有氯仿的味道，脖子上还会有针孔？我看着操作台上，那张被我修补了一半的脸。突然觉得，他好像想对我说什么。5我放下手里的工具，走到门口，打开了通讯器。“林小姐，修复遇到一点问题，需要你进来确认一下。

”我的声音没有一点起伏。外面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门开了，林若薇在助理的搀扶下走进来。她化了妆，但盖不住脸上的憔悴和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她不敢看操作台，眼睛一直盯着地面。“怎么了？是……是修不好了吗？”她问。“不是。

”我走到操作台边，拿起一块湿布，盖住了陈昊的脸。“是关于修复材料的选择。”我说，“他的左眼整个没了。我可以选择给他安装一个普通的义眼，也可以选择用最新的高分子材料，给他重塑一个眼球。后者更逼真，但价格要贵三倍。

”我看着她，观察着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钱不是问题，”她立刻说，“用最好的，用最贵的。”“好。”我点点头，“但还有一个问题。如果用高分子材料，重塑的眼球，会和他生前的眼睛，一模一样。包括里面的血丝，和瞳孔在不同光线下的状态。

”我停了一下，加重了语气。“也就是说，当所有修复完成，你看着他的时候，会感觉他的眼睛，也在看着你。”林若薇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她的脸，瞬间就白了，一点血色都没有。“不……不用了。”她的声音发干，“用……用普通的就好，闭着眼睛的那种，对，让他睡着的样子就好。”她在害怕。她在害怕一具尸体。不，她不是害怕尸体。她是害怕陈昊“活”过来，害怕他那双“眼睛”会看着她。

一个深爱未婚夫的女人，会希望他走的时候，像睡着了一样。但她不会害怕看到他的眼睛，哪怕是假的。她只会觉得亲切。除非，她心里有鬼。“林小姐，”我走近她，消毒水的味道，把她身上的香水味完全压了下去，“你好像很累。陈昊出事以后，你没休息好吗？

”“我……我只是太伤心了。”她躲开我的眼神。“是吗？”我说，“我以前也接触过一些车祸遇难者的家属。他们伤心的时候，都会反复问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他们会问，他走的时候，痛苦吗？”我盯着她的眼睛。“你好像，从来没问过我这个问题。”林若薇的嘴唇开始发抖，说不出一句话。“你不好奇吗？

他从那么高的山上掉下去，在断气之前，他有没有挣扎？有没有害怕？”“别说了！

”她突然尖叫起来，捂住了耳朵。我心里，那块关于“意外”的拼图，又清晰了一点。

我送她出去，重新关上门。我走到操作台边，掀开了盖在陈昊脸上的布。

那张被修复了一半的脸，安静地躺在那里。我轻声说：“陈昊，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6＜/b＞我继续我的工作。这一次，我把注意力，放在了他的手上。

那只从始至终都紧紧攥着的右手。要把一个死人僵硬的手指掰开，需要很大的力气。

我用热水敷了很久，然后用专门的器械，一点一点地，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撬开。“咯，咯。”关节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当他的手掌完全摊开时，我看到他手心里，有几道很深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的。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我有点失望。

但我的老师说过，死人身上，每一寸皮肤，都不会说谎。我拿起手术刀，开始清理他指甲缝里的污垢。这是常规流程。很多时候，能从指甲缝里，找到破案的关键。

我用刀尖，小心地把他每个指甲缝里的东西，一点点地刮出来，放到一个白色的托盘里。

大部分是泥土和血。但在他右手食指的指甲缝里，我刮出来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小块皮屑，很小，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还有一根纤维。非常短，只有几毫米。

颜色是深蓝色。我把这两样东西，用密封袋单独装起来。车祸现场，是在山野里。

到处都是泥土和植物，出现皮屑和衣物纤维，很正常。但是，这根纤维的材质，很特别。

我用显微镜看了一下，是羊驼毛和某种特殊合成材料的混合物。这种面料，只会用在最高级的定制西装上。陈昊出事的时候，穿的是一身休闲装。林若薇来的时候，穿的是一条黑色的裙子。那么，这根深蓝色的西装纤维，是哪里来的？

我开始重新检查陈昊身上的伤口。之前我以为，他手心的划痕，是掉下山崖时，被树枝或者石头划的。但现在，我有了新的想法。我拿出尺子，量了那几道划痕的长度和深度。然后，我拿出手机，上网搜索。

我搜索的关键词是：奢侈品牌，袖扣，款式。半小时后，我找到了一个意大利顶级男装品牌。

它家有一款限量的袖扣，叫“雄鹰之爪”，造型就是几只锋利的鹰爪。图片上，那袖扣的尺寸，和我量的划痕数据，几乎一样。一个画面，在我脑子里慢慢形成。

陈昊在出事前，和某个穿着高级定制西装的男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斗。他抓住了对方的袖口，结果被对方袖扣划伤了手。同时，对方衣服上的一根纤维，和一点皮屑，留在了他的指甲缝里。然后，他被人注射了氯仿。在他昏迷或者半昏迷的时候，他的车，被人连人带车，一起推下了山崖。这不是车祸。这是谋杀。我的后背，窜起一阵凉意。

我看着陈昊的脸，那张脸已经被我修复了大半。眉眼之间，已经能看出他活着时候的样子。

我突然觉得，我的工作，不只是在修复一具尸体。我是在复活一个证人。

**7＜/b＞第二天，我又把林若薇叫了进来。这一次，我没有盖住陈昊的脸。他的脸，已经修复了百分之七十。除了眼睛还没装，肤色还没调整，其他地方，已经和照片上很像了。

林若薇一进门，看到那张脸，脚下一软，差点摔倒。“苏……苏瑾……”她扶着门框，不敢往前走。“林小姐，按流程，修复到这个阶段，需要家属确认一下。看看和生前的样貌，有没有出入。”我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她摇着头，嘴唇哆嗦着。

“像……很像了……就这样吧……可以了……”“不可以。”我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楚。

“我的工作，追求的是百分之百还原。一点点的差错，都是对死者的不尊重。

”我走到操作台边，拿起一把修复刀，指着陈昊的嘴角。“你看这里，”我说，“陈昊活着的时候，他笑起来，左边的嘴角，会比右边高一点点。这是一个很细微的习惯。

但是我现在，做平了。”我一边说，一边看着林若薇。“你和他在一起三年，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的每一个细节。你过来看看，我说的对不对。”我向她招了招手。

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步都动不了。脸色比操作台上的陈昊，还要白。“怎么了？”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