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七年的雨下得邪性，铅灰色的天幕像是被捅漏了般，雨水汇成浊流，冲刷着皇城朱红宫墙上的蟠龙纹饰。

汉白玉阶前，血水混着雨水蜿蜒而下，很快又被新的雨水稀释，只留下淡淡的粉痕，腥气却顽固地钻入鼻腔。

萧璟跪在宫门外的青石砖上，挺首的脊背己被暴雨彻底打透。

明黄色的皇子常服紧紧贴着皮肤，冰冷沉重。

水珠从他湿透的发梢不断滴落，划过苍白的脸颊。

他睁着眼，视线穿透雨幕，死死盯着那两扇紧闭的、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朱漆宫门。

门内，是他的父亲，大胤王朝的皇帝。

门外，是他刚被赐死的生母林贵妃，和上百具林氏外戚的尸体，或许还在被内侍监的人草草拖走。

“殿下…节哀，龙体要紧啊…”身边的老太监福顺声音发颤，也跟着跪在冷水里，试图将一把油纸伞再往他头顶倾些，却被萧璟一动不动地挥开。

伞骨歪斜，雨水立刻浇了老太监满头满脸。

节哀？

哀从何来？

他只觉得胸腔里堵着块冰，又冷又硬，硌得生疼。

三个时辰前，他还是圣宠颇眷的三皇子，母亲是后宫最得势的贵妃，外祖父林阁老权倾朝野。

三个时辰后，一道雷霆般的圣旨砸下——巫蛊咒魇帝后，罪证确凿。

贵妃赐白绫，林家满门抄斩，株连三族。

荒唐的像一出蹩脚的戏文。

可他母亲的血，此刻正真实地混在这雨水泥泞里。

宫门终于“吱呀”一声，开启一道缝隙。

出来的不是传旨太监，也不是御前侍卫，而是太子萧璨身边的首领太监赵德胜。

他揣着手，迈着方步走到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雨地里的萧璟，尖细的嗓音穿透雨声：“三殿下，您还在这儿跪着呢？

皇上说了，不见。

您这般作态，是觉得陛下冤枉了贵妃娘娘，还是想用孝心逼陛下收回成命呐？

天威浩荡，殿下可要谨言慎行啊。”

话语里的刺，裹着绵软的毒。

萧璟的指甲猛地抠进身下石砖的缝隙里，碎石硌入皮肉，渗出细微的血丝，很快被雨水冲走。

他抬起头，雨水立刻模糊了他的视线，檐下赵德胜那张白胖的脸显得扭曲而模糊。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

赵德胜似乎被这死寂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干笑一声：“另外，皇上有口谕：三皇子萧璟，御前失仪，冲撞圣驾。

即日起，迁出重华宫，移居西六所芜衡院闭门思过。

无诏，不得出。”

西六所芜衡院。

那是紧挨着冷宫的偏僻角落，年久失修，宫人都不愿去的地方。

萧璟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随即又稳住了。

他重重一个头叩在冰冷的积水中，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儿臣……领旨谢恩。”

再抬起头时，前额一片红肿，沾着污水。

赵德胜满意地转身回去了。

宫门再次重重合拢，隔绝内外，也彻底碾碎了某些东西。

雨还在下。

福顺哭着想来搀扶他。

萧璟却自己撑着膝盖，踉跄着站了起来。

跪得太久，双腿早己麻木冰冷，失去知觉。

他低头，看着腰间悬挂的那枚九龙环佩玉珏——皇子身份的象征，上好的羊脂白玉，此刻却冰凉刺骨。

他猛地伸手，一把扯下那枚玉珏！

动作太大，扯断了繁复的缨络，几颗细小的珍珠崩落在地，滚入泥水之中。

握着那冰冷的玉石，他手臂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良久，却终究没有砸出去。

只是五指缓缓收紧，将玉珏死死攥在掌心，坚硬的棱角深深陷入皮肉，那点尖锐的痛楚，反而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丝。

他转身，不再看那宫门一眼，拖着麻木的双腿，一步一步，蹒跚地走向那深宫更深处、更阴暗的角落。

背影在瓢泼大雨中瘦削而僵硬，像一杆被摧折了脊梁却不肯完全倒下的枪。

雨声轰鸣，盖过了一切细微的声响。

唯有他紧握的掌心里，一滴鲜红的血，顺着指缝渗出，悄然滴落，在身后浑浊的雨水中，晕开一抹转瞬即逝的淡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