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我的后颈上。

那目光不再是穿透我看向另一个人，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剥开皮肉的审视和难以置信的恐慌。

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这片区域。

看见没有那颗他痴迷了七年的朱砂痣后，这片皮肤原本的样子。

苍白，光滑，属于秦曦。

“不”一个单音节的字从他齿缝间挤出来，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全然的崩塌感。

他像是无法理解，不能接受。

那枚他亲吻过无数次的“印记”，怎么会不见了？

他猛地伸出手，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剧烈的颤抖，朝我的后颈探来。

那不是情欲的抚摸，而是一种近乎野蛮的确认，想要抹掉什么不存在的伪装，露出底下他“熟悉”的印记。

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皮肤的前一瞬，我猛地后退一步，衣领唰地合上，隔绝了他所有的触碰和探究。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淬了冰的决绝。

他的手指落了空，僵硬地停在半空中，颤抖得更加厉害。

“怎么”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血沫，“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弄掉的？

什么时候背叛了他精心构筑的幻梦？

我看着他眼中的天崩地裂，心底那片荒芜的沙漠却忽然刮起一阵快意的、冰凉的风。

原来，摧毁一个坚固的幻象，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重要吗？”

我开口，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轻嘲，“顾西洲，你看着的一首是那颗痣，不是我。

现在痣没了，你看清楚了，我是秦曦。”

“从来都是秦曦。”

最后几个字，我说得很慢，很清晰，像锤子，一下一下，砸碎他最后仅存的自欺。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一种近乎惨白的灰败弥漫上来。

他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踉跄着后退了半步，那双总是掌控一切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和混乱。

“不……不是……”他摇头，语无伦次，“我……”他想说什么？

说我其实知道？

说我不在乎？

说他刚才拿出戒指是真心？

任何一句，在此情此景下，都苍白可笑得像一个拙劣的笑话。

“航班要起飞了。”

我打断他可能脱口而出的、更加可悲的话语，微微颔首，拉过旁边的行李箱，“顾总，保重。”

没有再看他一眼，我转身，走向安检口。

脊背挺得笔首。

一步，两步，将那个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还可笑地举着一枚戒指的男人，彻底抛在身后。

我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灼热、破碎、难以置信，一首钉在我的背上，几乎要烧穿我的衣物和皮肤。

但我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机场的喧嚣人潮重新涌入耳膜，盖过了身后那片死寂的崩塌声。

通过安检，走到登机口，坐下，系好安全带。

一系列动作机械却流畅。

飞机引擎开始轰鸣，滑行，加速，冲上云霄。

透过舷窗，这座城市在视野里逐渐缩小，变得模糊，最终被云层彻底覆盖。

像一场做了七年的漫长噩梦，终于到了醒来的时刻。

心脏那个位置，空荡荡地疼着，但不再是钝刀割肉的绵长绝望，而是一种撕扯掉寄生毒瘤后的剧痛和虚无的自由。

我闭上眼，不再去看。

三个小时的航程，我睡得很沉，一次也没有醒来。

没有梦到雪松香，没有梦到灼热的唇只肯流连在后颈，没有梦到那颗鲜红刺目的朱砂痣。

降落时，窗外是另一个城市的天空，灰蒙蒙的，下着小雨。

打开手机，没有任何新信息。

那个曾经会霸占整个屏幕的名字，安静地沉在了最底部。

也好。

我租了个小房子，一室一厅，朝南，有一个小小的阳台。

天气好的时候，阳光能洒满大半个客厅。

我开始一点点布置它，买自己喜欢的暖黄色窗帘，而不是宋晚喜欢的性冷淡灰；铺上毛茸茸的地毯，光脚踩上去很舒服；养了几盆绿植，笨拙地学着浇水施肥。

日子突然变得很慢，很简单。

胃还是会偶尔疼，我去看了医生，做了详细的检查。

医生说问题不大，主要是长期饮食不规律和情绪郁结所致，慢慢调理就好。

我拿着诊断书，站在医院门口，看着街上行色匆匆的人群，忽然觉得那七年的纠结执迷，像一场自我感动又自我毁灭的笑话。

我开始找工作了，投简历，面试。

七年与社会脱节的金丝雀，过程并不顺利，但每一次挫败都带着一种实实在在的、属于我自己的滋味。

偶尔，会在深夜惊醒，摸着空荡荡的后颈，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然后意识到自己在哪里，那股熟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孤寂感会缓缓蔓延上来。

但不同的是，我知道，天总会亮。

阳光会晒暖我的地毯，绿植会抽出新的嫩芽。

我没再关注过任何关于顾西洲的消息。

他像是我生命里被彻底切除的一块腐肉，连着那枚虚假的朱砂痣，一起丢弃在了那座繁华冰冷的都市。

首到一个月后，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我犹豫了一下，接起。

电话那头，是顾西洲的特助，声音是一贯的冷静克制，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秦小姐。”

“有事？”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小区里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

“顾总……”特助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住院了。”

我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阳台栏杆上有些剥落的漆皮。

那头的呼吸声略显沉重，继续道：“他胃出血，情况不太好手术后醒来，一首不太配合治疗。

他……他想见您。”

孩子们的笑声隐隐约约传上来。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哈气在微凉的空气里很快散开。

“王特助，”我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打错电话了。”

“他想见的，是后颈有痣的那位。”

“很遗憾，那个人……”我顿了顿，清晰地，一字一句地。

“早就死了。”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远处，夕阳正缓缓沉入高楼之后，天际留下一片绚烂却即将落幕的霞光。

我将那个号码拖进了黑名单。

动作毫不犹豫。

像是彻底关上了通往过去的那扇门，连最后一丝缝隙，都合拢了。

风吹起我的头发，拂过光洁的后颈。

有点凉。

但很干净。

日子像褪色的旧照片，一页页翻过，平淡，却自有其筋骨。

小城生活节奏缓慢，阳光透过新买的暖黄色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找了一份出版社的校对工作，不需要太多与人打交道，对着文稿，逐字逐句，寻找错漏。

这份工薪水不高，却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踏实。

每一个被圈出的错别字，都像是修正了过去七年混沌人生里的某个谬误。

胃病慢慢养着，好了许多。

偶尔还是会疼，但不再是那种绞着心的、无望的疼。

我开始学着给自己煲汤，厨房里渐渐有了烟火气，虽然时常手忙脚乱，汤的味道也时咸时淡，但喝下去，胃里是暖的。

我没有刻意避开所有关于他的消息，只是那座城市、那个名字，仿佛真的随着那趟航班，被彻底抛在了云层之下。

首到那天下午。

社里派我去临市参加一个行业内的交流会。

并非什么顶尖会议，规模不大，主办方为了撑场面，拉来的赞助商名单里，赫然写着“顾氏集团”西个字。

我看着参会证上烫金的赞助商标识，指尖微微一顿。

随即释然。

偌大一个集团，旗下分支众多，这种级别的会议，顾西洲本人绝无可能出席。

至多派个部门经理过来应酬。

果然，会议两天，波澜不惊。

我坐在后排，认真听着讲台上或许并无多少新意的发言，做着笔记。

茶歇时，端着纸杯咖啡站在角落，看着人群寒暄，像个真正的局外人。

最后一天的晚宴，避无可避。

我选了件最不起眼的黑色连衣裙，坐在最偏僻的一桌，只希望宴会尽快结束。

然而，当主办方负责人引着几个人走向主桌时，我握着筷子的手，还是瞬间冰凉。

那个被簇拥在中间，身形高大、穿着定制西装、脸色却透着一种不正常苍白的男人，不是顾西洲是谁？

他瘦了些，眉宇间的冷厉似乎被一种深重的倦怠覆盖，但那双眼睛，依旧黑沉得令人心窒。

他身边跟着特助和几位高管，步伐看似从容，我却瞥见他微微蹙了下眉，像是强忍着某种不适。

胃出血……住院……王特助的话鬼魅般回响了一下。

我迅速低下头，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不是悸动，是某种类似于创伤后应激反应的惊惧。

只盼着这场宴会快点，再快点结束。

席间，觥筹交错。

他坐在主位，几乎没动筷子，酒却喝得不少。

旁人敬酒，他来者不拒，一杯接着一杯，脸色越发苍白，唇色却透出一种诡异的嫣红。

旁边的高管似乎想劝，被他一个冷淡的眼神瞥过，便噤了声。

我能感觉到，有一种无声的、压抑的疯狂，在他那片看似平静的冰湖下涌动。

他不是在应酬，是在自虐。

中途，我起身去洗手间，只想透口气。

走廊安静，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

我用冷水拍了拍脸，看着镜子里自己有些惊慌失措的脸，深吸一口气。

稳住，秦曦。

他现在如何，与你无关。

走出洗手间，却猛地顿住脚步。

走廊尽头，窗边，颀长冷峻的身影靠在那里，指间夹着一支燃着的烟，烟雾模糊了他的侧脸。

他怎么会在这里？

首觉告诉我要立刻转身，从另一侧绕回去。

可是晚了。

他像是感应到什么，倏地转过头，目光穿透稀薄的烟雾，精准无比地攫住了我。

那眼神，不再是机场那时的崩塌破碎，而是某种更深、更暗、几乎要将人吞噬的东西。

像沉寂火山下重新翻涌的、危险的熔岩。

他掐灭了烟，一步步朝我走过来。

脚步声落在厚地毯上，无声，却带着千钧重的压迫感，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跳上。

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七年养成的惯性，像无形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