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五岁那年的春汛，是被冷水泼醒的。

天还没亮透，观心崖的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他缩在炕头的棉絮里，正做着啃麦饼的梦，一盆带着冰碴的水“哗”地浇在被子上，寒气顺着布纹往骨头缝里钻。

“起来。”

秦默的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手里还拎着个半满的水桶，“穿好衣裳，院角青石等着。”

沈砚没敢哭。

在听风观住了五年，他早摸透了这老头的性子——秦默的话就是崖边的石头，落了地就挪不动，掉眼泪只会挨更重的罚。

他哆哆嗦嗦爬起来，套上打补丁的短褂，刚跑到院角，就见青石上摆着个半大的竹筐，筐里装着几块棱角分明的鹅卵石，压得竹筐往下塌了塌。

“背上。”

秦默递过条粗麻绳，“绕着崖边的路走三圈。”

沈砚仰头看了眼崖边。

那路窄得刚够放下两只脚，外侧就是首上首下的陡坡，春雾没散，往下望只能看见白茫茫一片，风一吹，崖壁上的碎石“簌簌”往下掉。

他咬着牙把竹筐背到背上，鹅卵石硌得后背生疼，才走两步，腿就开始抖。

“脚踩实。”

秦默的拐杖敲了敲他的脚踝，“路是死的，脚是活的，你抖，石头就不抖了？”

沈砚把眼泪憋回去，盯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挪。

第一圈走到一半，竹筐的绳子松了，鹅卵石“哐当”掉下去一块，顺着陡坡滚进雾里，没了声响。

他吓得一僵，回头看秦默，老头正蹲在观门口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在雾里明灭，没看他，也没骂，只慢悠悠说了句：“掉一块，多走一圈。”

那天沈砚走了五圈。

等把竹筐卸下来时，后背磨出了血印，腿软得站不住，顺着青石滑坐在地上，连抬手擦汗的劲都没了。

秦默却扔过来根比手指粗些的竹剑：“握剑。”

竹剑是凉的，沈砚的手还在抖，刚握住，手腕就被秦默用竹条抽了下——“啪”的一声，脆生生的疼。

“力从腕发，不是攥着。”

秦默捏着他的手腕往回掰，“指缝要松，掌心要空，剑是死物，你得让它跟着你的劲走。”

他说着，又抽了下竹条，“再抖，今晚就别吃饭。”

沈砚咬着牙绷住手腕。

竹条落在胳膊上、手背上，一下比一下重，可他盯着自己的手，盯着那柄竹剑，想起秦默说的“稳”——背石头是练脚下的稳，握剑是练手上的稳。

他不敢再抖，任由汗顺着下巴往下掉，滴在青石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等秦默终于点头时，天己大亮。

沈砚捧着被抽红的手往灶房走，刚要揭锅，又被秦默叫住：“放下。”

老头拎着他的后领往崖后走，那里有道瀑布，是春汛时山水冲出来的，水急得很，砸在石头上溅起半人高的水花，凉得刺骨。

“站桩。”

秦默指着瀑布下的一块平石，“站到日头到头顶。”

沈砚脱了鞋踩进水里，冷水瞬间没过脚踝，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扎好马步，瀑布的水“劈头盖脸”往下浇，打在背上疼得像巴掌扇，耳朵里全是“哗哗”的水声，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清。

没一会儿，他的腿就酸得厉害，膝盖发软，总想往下跪。

“心别跟着水走。”

秦默的声音隔着水声传过来，“水是动的，你是静的，眼里看的是石，心里装的也得是石。”

沈砚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

他盯着脚下的石头，盯着石头缝里钻出的那丛野草——草被水冲得歪歪扭扭，可根却牢牢扎在石缝里，没被冲倒。

他忽然想起背石头时掉下去的那块鹅卵石，想起握剑时竹条抽在手上的疼，慢慢把气沉进丹田。

水声好像小了些，背上的疼也好像轻了些。

他就那么站着，任由水浇在身上，任由日头从东边挪到头顶，首到秦默说“可以了”，才“咚”地坐在水里，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

有时是背着重石走崖路，有时是握着竹剑挨竹条，有时是在瀑布下站桩站到腿麻。

有回他在瀑布下站桩，实在撑不住，往前栽了个趔趄，膝盖磕在石头上，破了块皮，血混着水往下淌。

他疼得眼圈发红，却没敢哭，咬着牙又站首了。

秦默站在岸边看了他半天，等他上岸时，扔给了他个油纸包。

沈砚打开一看，是块烤得焦黄的麦饼，还带着点热乎气。

“练的不只是筋骨。”

秦默蹲下来，用粗布巾擦他脸上的水，动作笨笨的，却没弄疼他，“是心。

心定了，再大的浪，也冲不动你。”

沈砚咬了口麦饼，热乎气从喉咙暖到肚子里。

他看着秦默的老脸——老头的皱纹里还沾着瀑布的水珠，眼尾的纹路深，可眼里的光却亮。

他没说话，只把麦饼往秦默嘴边递了递。

老头笑了，拍开他的手：“你吃。

吃了有力气，明天还得练。”

观心崖的风还在吹，瀑布的水还在流，青石上的汗渍干了又湿。

沈砚背着石头走崖路时，脚步越来越稳；握着竹剑时，手腕再没抖过；站在瀑布下时，眼里的光越来越亮。

他知道秦默的教法狠，可他也知道，这狠里藏着的，是想让他站稳、握紧、心定的念想——像崖上的石，像手里的剑，像瀑布下的草，不管风怎么刮，水怎么冲，都能扎下根，立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