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手机意外连通过去的时空。二十九的我得以和十八岁的宋承欢通信。

我短信提问：宋承欢，你是不是暗恋我？他说：你想得美。哼，嘴硬王者。承认吧。

你就是喜欢我。喜欢到明明可以保全自己。却毫不犹豫地为了我死在十年前的夏天。

01婚礼还没开始。我穿着累赘的婚纱，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忽然听见换礼服的房间，传来不可描述的声音。要跟我结婚的新郎倪诚，与他的小青梅紧紧相拥。

正在诉说爱而不得的哀怨。看见门外的我，两人手忙脚乱地拉开距离。

倪诚面红耳赤地跟我解释：她背后拉链卡住了，叫我帮个忙。我举起手机，迅速拍了一张照片。然后郑重地跟他们说：谢谢。他们面面相觑。

倪诚走过来还想再说什么。我赶紧关上门，逃离了现场。撞破他们苟合的前一秒，我还在思考要怎样才能逃过这场婚事。倪诚是炙手可热的海归，样貌正，事业好，家世棒。

是我妈满意得不能再满意的女婿。我明确告诉过他我不爱他。他温柔地说没关系，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在这件事之前，他一直表现得无懈可击。有那么一瞬间，我打算认命了。

姜女士的乳腺癌最近有复发的迹象，唯一放心不下我。希望我快快嫁个好人家，早日安定下来。这些年她为我的婚事急白了大半头发。如果嫁人能让她安心。那就嫁吧。

还挑什么呢。反正也不会再爱上谁。这辈子就这么将就着过吧。

现在看见倪诚和小青梅搂在一起，我如释重负。我扯掉头纱，打车离开了酒店。

姜女士的电话没多久就追了上来：姜柒月，你发什么癫？

拉个拉链多大点事你就要逃婚。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任性，除了阿诚谁还敢要你。

赶紧回来把婚结了。不行。对不起了，妈妈。无数次我想向现实妥协的时候，脑海中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少年。我没有办法说服我自己。如果余生不是他。

我要怎么把日子过下去。02我回到姥爷的老房子。

百无聊赖地翻看未读完的《解忧杂货铺》。手边已经很久不用的，老式的滑盖手机显示电量已充满。我随手给那个再也不会响起的号码发了一条信息。哎，宋承欢，有时候，真的很想随地大小死。手机一放，我睡觉去了。等我迷迷糊糊醒来，手机屏幕闪烁，带来一条新信息。上面回了个？幻觉又来了。思念太深刻，入目皆是他。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从一数到十。再次睁开眼，那条信息还在。

号码确实是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莫非是谁的恶作剧？可是这条旧胡同，只剩我一个住户。

这个号码，除了我，恐怕也不会再有人记得。看着手边的书，正好翻到信箱复活那一页。

我狠狠掐了掐大腿，痛得倒抽一口凉气。那么便不是在做梦了。我颤颤巍巍地打下宋承欢？

手机很快送来新的信息你谁？言简意赅，透过语气，我能够想象他那张帅气但毫无表情的脸。我想了一下，如实告诉他，我是即将三十岁成熟又美丽，娇俏又可爱的姜柒月。你说你是正躺在我床上睡午觉，流着口水说梦话的姜柒月？我似乎能看到他脸上的讥笑。我怒了：就是我，叫姐！

神经病。我就知道他不信。过了一会，我感觉到有人摸了摸我头发。轻轻的，柔柔的。

指尖顺着头发往下，眷恋地划过我的轮廓，最后停在我的嘴边，替我擦了擦嘴角。

我好像跟过去的姜柒月共感了。我得意洋洋打字质问：你刚摸了姜柒月的头，你是不是喜欢她。手机这次很久都没有出现他的回音。就在我守累了准备放弃的时候。

新来的信息上面写：我推开她拿充电器而已。我才不会喜欢睡觉流口水的姜柒月。

眼前浮现他傲娇的脸。我能想象他翻着白眼，故意把头撇开去。装作嫌弃不耐烦的样子。

脸却悄悄地飞上了红晕。宋承欢，承认吧。你就是喜欢姜柒月。喜欢到明明可以保全自己。

却毫不犹豫地为她献出生命。03手机短信是我跟宋承欢最初的沟通方式。

刚搬进这条胡同的宋承欢，像茅坑里的石头，又丑又硬。他不说话也不上学。整天戴着耳机，把头埋在画纸里。胡同里的孩子一度以为他是个小哑巴。宋爷爷爱孙心切，七十多的高龄亲自带着他，辗转于各大医院治疗未果。最后中医、迷信齐齐上阵也不见起色。

他没办法，只好拎了大包小包礼品上我家来，拜托我多跟宋承欢说说话。

我是这条胡同里出了名的话唠。于是面冷心热的姜女士把礼品塞回给宋爷爷。

同时也拿起晾衣竿，把我叉进宋承欢家里。命令我去做他的知心姐姐。宋承欢长得好看，我挺喜欢他的。只是他的房门紧锁，我能见他的机会不多。最初的一个月，只要看到宋承欢从房间里出来。我就夹起尾巴和嗓子，使出浑身解数想博石头一笑。

可他始终眼神呆滞，充耳不闻。我唯有把想说的话通过手机短信传达。

他除了吃喝拉撒、听歌、画画。唯一还会做的事情就是看着手机发呆，想他妈妈。

我有时跟他说书上看来的笑话。有时跟他抱怨老师布置的作业真多。脸上冒痘痘，我给他扣锅说都是被他气的。当然这都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他从来不会回我。我耐心消失，是有一天晚饭后我照例晃荡到宋家，企图履行知心姐姐的责任。

却看见宋爷爷在屋里悄悄抹眼泪。桌上是凉了的饭菜。我头脑一热，踹了宋承欢房门。

我扯掉他的耳机，扔了他手中的画笔。他看也不看我，只是木讷地拿出新的画笔。

我反剪他的双手，把他摁在床上。毫不留情地揭他痛处：宋承欢，你个混蛋，你妈妈拼死救下你，是为了让你活下来折磨爷爷，折磨所有爱你的人的吗？提到妈妈，死气沉沉的宋承欢开始有了反应。他胸腔极力起伏，像一头困兽死命地挣扎。

嘴里大声吼着：不要你管，滚，你滚。胆小鬼，连哭都不敢哭，只会闷着头害人伤己。

你这个鬼样子，妈妈怎么放心去开始她的新生活？宋承欢不挣扎了，像一尾搁浅的鱼，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吸取氧气。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我放开他，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他把脸埋在被子里，从默默流泪到嚎啕大哭。

闻声赶来拿着晾衣竿准备揍我的姜女士，也站在门外默默擦眼泪。不破不立。能哭出来，便是痊愈的开始。宋承欢原本跟着爸妈生活在市里。邻居煤气泄漏导致的一场大火，永远困住了他妈妈。当时宋爸爸不在家，等消防员赶到的时候，妈妈只来得及把宋承欢推到消防员怀里，就被二次爆炸的火焰吞噬。

亲眼目睹妈妈成了一个火球的宋承欢当场晕了过去。再醒来就不说话了也不搭理任何人。

宋家只好把他送到这条与世无争的小胡同来。希望他早日走出阴霾。那天晚上哭过之后。

虽然他话还是不多，但是见到邻居会打招呼了。也愿意背起书包跟在我屁股后面去上学。

那一年他十四，我十五。我晚了一年上学，跟他同班。

每天呼哧带喘地踩着自行车驮上他一起去学校。

十四岁的宋承欢有一天在单车后座扯我的头发。闷闷地问：姜柒月，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我很凶地回答他：会，但如果你再扯我头发我现在就弄死你。

年少无知的话四年后正中眉心。四年后，宋承欢因为我。死在最美好的十八岁。

04自从发现旧手机可以跟过去的宋承欢通信。我空闲的时间都拖了张摇椅坐在老房子门口。

看书，追剧，做白日梦。然后在短信界面写下我的碎碎念，发给他。宋承欢性子孤傲，话不多。我说十句，他不一定会回一句。有时候被逼急了。

他愤怒地回复我：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倒是跟姜柒月一样啰嗦。

他仍然不相信我就是姜柒月。你那边今天是几月几号？我问他。六月九号。

这边也是六月九号。蝉声纷扰的夏季，高考的孩子刚刚逃出生天。那天的记忆特别清晰。

宋承欢本来要跟着宋爷爷去海边度假。却不小心摔得头破血流，还断了一条腿。

所以一整个夏天，他就只能留在胡同里。听姜柒月絮絮叨叨地说她的少女心事。

再在姜柒月的压迫下，拄着拐杖去煮消暑的雪梨糖水。他没事的时候就爱背着我画画。

我把头伸过去，他如临大敌地遮住画纸。姜柒月，再偷看就别想喝冰糖雪梨。

他虚张声势地冲我大声叫唤，眼睛却不敢正视我。哼，不看就不看。

喝完冰糖雪梨我困了，扯过他的枕头呼呼大睡。再也不去关心他画了什么。后来他走了，宋爷爷触景生情，决定搬出这条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胡同。走的那天，宋爷爷含泪把一个厚厚的画夹送给我。里面是宋承欢搬来这条胡同之后画的画。有素描，有水彩，有漫画。画工千变万化。不变的是画中人永远是姜柒月。睡觉的姜柒月，骑自行车的姜柒月，在滑板上飞驰的姜柒月，怕狗又要躲在宋承欢身后的逗狗的姜柒月。

宋承欢不善言辞，所有的心事都藏在这一方厚厚的画册里。那一天，我抱着画册跌倒在胡同的青石板上，哭得声嘶力竭。姜柒月神经大条。

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宋承欢爱她爱了那么久。以后不会再有人像宋承欢一样爱她了。

往后的十几年，她发现她也失去了爱其他人的能力。二十九岁的我在回忆里泪流满面。

我胡乱擦着眼泪，故作轻松地跟宋承欢开玩笑：哈，不信我，你刚才摔破的头和断的那条狗腿就是上天对你的惩罚。

他回得很快：你怎么知道我摔破头又摔断腿？

因为我感知到少女姜柒月被什么重物压弯了腰。

想来是背着偷滑她滑板而摔了个狗啃屎的宋承欢。宋承欢虽然清瘦，我背着也很吃力。

明明很短的胡同仿佛没有尽头。比我高一个头的宋承欢赖在我背上，手指缠我的头发玩。

后来在他遗留下来的画册里。也有一个女孩在漫天霞光里，背着比她高一个头的男生。

男生用手指卷起她长长的头发，贪婪地去闻她头发的味道。

画旁边是宋承欢很好看的字：姜柒月的味道跟妈妈的味道一样好闻。我没有留住妈妈。

但是希望永永远远留住姜柒月。我努力抑制喷涌的泪水，短信问他：为什么要偷玩姜柒月的滑板？她技术不好老是摔跤，等我练好了带带她。

这小子口气不小，我曾经可是滑板青年组冠军。想保护她是吧？

那你还不承认你喜欢姜柒月？我才不喜欢她，只是她摔跤了总找我涂药，很烦。

他回信息的速度很快。唯恐慢了一秒就会被人窥见他悄悄藏起来的青春心事。

我可没找他涂过药。是他每次看我受伤了都黑着脸默默找出碘伏和绷带。

细心地帮我处理伤口。年少的宋承欢真的很嘴硬，也真的很贴心。

05倪诚和他青梅亲热的照片我没发给姜女士。所以她以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把我轰去餐厅，让我跟倪诚道歉。我生无可恋地搅着薄荷柠檬水，听倪诚狡辩他跟小青梅是清白的。柒月，我当时酒精上头，她又哭哭啼啼，所以一时意乱情迷。但我们什么都没发生，以后我也不会再见她，你相信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好拙劣的借口。那时婚礼还没开始，你什么时候喝的酒？我……

我想不明白：既然你余情未了，她又非你不可，你们为什么不在一起呢？

他脱口而出：她不能生。原本我不恨他移情别恋。毕竟是我不爱他在先。

现在他把女人当成生育的工具，明码标价的货品。

我恨不得把面前的柠檬水泼在他道貌岸然的脸上。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我借口上洗手间。

往他那桌点了几只帝王蟹和一堆名贵的酒。然后打车离开了餐厅。回到老房子。

我拿着旧手机发疯：如果姜柒月不能生养，你还会喜欢她吗？

那边很快回我：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没有，她挺好的。那就好。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宋承欢不假思索：不能生就不生，她活着就好。

原来喜欢一个人要求这么低。只要你活着就好。你可能不能生养。你可能是个二流货色。

但他还是爱你。并且义无反顾。你真的是未来的姜柒月？他犹犹豫豫地问。如假包换。

难怪这么自恋。宋承欢，你去死。马上三十了还这么张狂。

他似乎在扶额苦笑。怎么？不喜欢我狂？也不是。那是怎样？行吧行吧，随便狂，我给你兜底。一辈子吗？一辈子！他毫不犹豫，许下一个很郑重的承诺。

大骗子。我忿忿地扔下笔，泪雾浮上来，眼前的手机忽远又忽近。

现在的姜柒月一点都不敢张狂，甚至像个缩头乌龟。所以那杯柠檬水才没泼到贱人倪诚头上。

换作是以前的姜柒月，不仅泼他柠檬水，还会朝他裤裆踹上两脚，灭了他繁衍后代的能力。

自从十年前那个夏天。我看着宋承欢死在我怀里而无能为力。便开始变得贪生怕死。

因为再也没有人给我兜底了。过了一会，宋承欢又问我：未来的我们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了吗？嗯。其实没有。

他还来不及成为一鸣惊人的画家。我也没有成为闻名世界的小说家。

我阴差阳错成了一名脱口秀演员。扒开自己的伤口，逗观众发笑。

我说曾经有个跛子少年踩着风火轮来救过我的命。他们也只是拼命笑，并不会有人信。

你结婚了吗？嗯。如果你还在，我们说不定孩子都有了。这个嗯字刚发出去，那边马上回：和谁？我存心逗他：你猜？宋承欢胸有成竹：你脾气那么差，除了我，谁还愿意娶你。这个我没办法反驳。除了宋承欢，不会再有人无条件地爱我。

我揉揉酸痛的眼睛，没好气地问他：所以你到底承不承认你喜欢姜柒月？哼，不喜欢。

接收到他信息的同时，我感觉到有人亲了一下我的脸。

嘴硬的宋承欢又在偷亲睡午觉的姜柒月。少女姜柒月假期老是睡不够。夏日炎炎，整个胡同只有宋承欢家里有空调。姜柒月以监督宋承欢学习之名。

心安理得地躺在他床上睡大觉。现在想来那段时间不知道被他偷亲过多少次。

06姜女士从别人嘴里得知倪诚和小青梅在婚礼上的苟合之事。

暴脾气的她去倪诚公司大闹了一顿。我去派出所领姜女士回家。

一辈子要强的姜女士红着眼睛，问我为什么不跟她说实情。姜女士十年前做过乳腺切除手术。

癌症最近有复发的迹象。她最大的愿望是我能寻得一处好归宿。

倪诚是她精挑细选的如意郎君。我宁愿她生我气，也不想看她像现在这般自责。

我牵着姜女士慢慢走回家。像小时候她牵着我一样。爸爸走得早，姜女士独自一人拉扯我长大。现在的她已经从扛着我上楼的同时，还能再扛一袋米的大力士，变成了行动迟缓的老太太。姜老太难得温柔地问我：再过一个多月是你三十岁生日，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什么都可以吗？你要天上的星星老娘也想办法摘给你，但是那把匕首不行。那就把你的体检报告给我当礼物吧。再勇敢的人也很难直面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