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寒鸦驮着暮色掠过伽蓝峰时，云溯正用鲛绡拭剑。铜盆炭火将熄未熄，在他霜白道袍上投下跳动的橘斑。像极了许多年前，那个总爱蹲在炉边煨红薯的少年，仰头递来沾着炭灰的指尖：“师尊暖一暖。”“仙尊。”执事弟子捧着玉牒跪在殿外，“新入门的谢尘...在照影石验出了魔脉。”剑穗的流苏倏然断裂。琉璃珠滚进炭盆，“噼啪”炸裂成苍青火焰。云溯望向窗外，铅云低垂，细雪如筛盐，正是《问刘十九》里最杀人诛心的天色。他忽然轻笑：“带他来。备酒。

”谢尘踏入殿门的刹那，穿堂风卷着雪片扑向红泥炉。火焰“嗤”地蹿高，映亮少年右眼睑下的小痣——与当年剑下亡徒分毫不差的位置。“坐。”云溯推过酒盏，绿蚁浮沫沾湿少年指尖时，他冰凉指腹突然抵上那颗痣：“这滴泪痣，原是为我落的。

”殿外风雪狂啸，似有万千魂灵在哭嚎。而云溯的唇贴近少年耳际，吐息如春水解冻：“阿烬，是你回来讨债了吗？”殿内炭火噼啪作响，谢尘怔怔望着眼前人。

云溯仙尊的指尖仍停留在他眼睑下，冰凉触感却仿佛烙铁般滚烫。“仙尊认错人了。

”谢尘向后微仰，避开那令人心颤的触碰。“弟子名唤谢尘，凡间樵夫之子，不是什么阿烬。

”云溯收回手，袖中指尖轻轻摩挲，仿佛还在回味那颗泪痣的温度。他斟满第二盏酒，绿蚁酒的清香混着某种苦涩药草气在殿中弥漫。“樵夫之子？”云溯轻笑，眼底却无笑意。

“可知伽蓝峰距人间三千里，你一介凡骨如何登仙门？”谢尘抿紧唇，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牌：“弟子在山中拾柴时救下一位重伤道人，他临终赠我此物，说可凭它入昆仑求道。”玉牌落在云溯掌心刹那，骤然迸发出灼目青光——正面刻着“烬”字，背面是深深剑痕。殿外风雪更急了。

二谢尘被安置在偏殿。每夜子时，云溯必来为他“疏导魔脉”。修长手指抵在谢尘后背，灵力如寒流灌入经脉。少年咬唇忍痛，额间渗出细汗，却从不呻吟。只有一次剧痛难当时，他无意攥住云溯的袖角，将雪白绡纱捏出褶皱。“忍一忍。”云溯声音依旧清冷，却放缓了灵力流速。“魔脉与你魂魄共生，强拔会伤及根本。

”谢尘喘息着苦笑：“那便不拔了。仙尊何不直接处置了我这魔物？”身后人沉默良久，直到谢尘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忽觉发顶一暖——云溯的手极轻地抚过他发丝，如春风拂过雪枝。“你不是魔物。”仙尊的叹息几不可闻。只是我欠的太多了。

三谢尘发现云溯有个秘密：每月十五，仙尊殿中会飘出烤红薯的焦香。第一次撞见时，云溯正对着炉火出神，铁钳上红薯已烤得焦黑。见谢尘立在门口，他罕见地露出些许慌乱，广袖一扫想藏起炭炉。仔细一想，自己还真是换不择路。“仙尊也爱吃这个？”谢尘笑问，“我在家时常烤给弟妹们吃。”那夜他们分食了唯一成功的红薯。谢尘熟练地掰开焦皮，露出金黄薯肉，递给云溯时下意识吹了吹指尖：“小心烫。”云溯怔怔接过，热气氤氲了他清冷眉眼。他咬了一口，慢慢咀嚼，仿佛尝的是瑶池仙宴而非人间粗食。

“很甜。”他轻声道，目光却落在谢尘被炭灰沾黑的手指上。四危机在冬至夜爆发，谢尘体内魔脉突然反噬，漆黑纹路爬满半张脸，瞳孔赤红如血。他摔碎了殿中所有器物，嘶吼着让云溯杀了自己。云溯徒手握住少年刺来的碎瓷，血顺着手腕滴落，却在逼近谢尘心口时化指为掌，将人紧紧拥入怀中。“阿烬，”他第一次唤出这个名字，声音颤得厉害，“这次我陪你疼。”磅礴灵力如冰雪消融，化作温润暖流注入谢尘灵府。

魔纹渐退，少年在仙尊怀中脱力昏去，眼角泪痣沾着未干的泪。云溯抱了他整夜。

指尖虚虚描过少年眉眼，在即将触碰时又缩回。“当年你问我，若最后一念是师尊该如何。

”他对着沉睡的人喃喃，“我如今告诉你答案：那便留着这一念，纵使永堕凡尘，不入仙途。

”五谢尘在藏书阁禁室发现了关于“噬魂阵”的记载。阵法需无情道大成者以魂为引，将指定魂魄永世禁锢阵中。千年前，云溯正是用此阵将弑师逆徒阿烬的魂魄打散。

却有一行小字批注：“然阵法有悖天伦，施术者将承反噬，每逢雪夜受万魂噬心之痛。

”谢尘想起每个雪夜，云溯殿中彻夜不熄的灯火，和他苍白得过分的脸色。他冲进主殿时，云溯正在拭剑。见到少年手中的古籍，仙尊神色骤变。“谁准你去禁室的？

”“这百年来的雪夜...”谢尘声音发颤，“仙尊究竟在承受什么？”你那般对我，自己也讨不了好，到底为何？云溯垂眸不语，窗外风雪渐起，他忽然闷哼一声，指节攥得青白。谢尘下意识上前扶住他，却被一把推开。“走！”云溯眼底浮起血色，“下次我发作时...未必还能认出你。”我知是你，你知我知你，到底为何不相认？

六真相来的猝不及防，那个人还依然固执的站在你身边吗？

当谢尘被指认为“魔胎”押上祭坛时，云溯挥剑斩断捆仙锁，将少年护在身后。百仙哗然，斥责仙尊包庇魔物。“他不是魔物。”云溯的声音响彻雪巅，“所谓魔脉，是我当年施噬魂阵时，从他魂魄中撕下的执念所化。”祭坛寂静无声，云溯回身轻抚谢尘脸侧，目光哀恸而温柔。“你问我最后一念该如何。”他笑得分外苍凉。

“我斩了你九千九百九十九念，唯独藏起这一念——你对我动情的那一念。”百年前，少年阿烬的最后一问不是挑衅，而是告白。而云溯的那一剑，斩断了师徒缘分，却斩不断心魔暗生。“天道不容师徒私情，我便造个阵法强留你在身边。

”云溯指尖凝出冰刃，竟对准自己灵府，“如今该彻底还你了。”剑落刹那，谢尘忽然伸手握住刃锋。血滴在雪地上，绽开红梅。“师尊，”他眼中魔气尽褪，清明如初，“这次换我问你：若我这一念，偏要您活着还债呢？”风雪骤停，云溯在少年眼中看见百年前那个雪夜，那个总爱煨红薯给他暖手的少年。债还未还清，缘怎能断。七云溯的手在距离谢尘脸颊半寸处僵住。冰刃哐当落地，碎成晶莹齑粉。

“你想起来了。”不是疑问，而是叹息。仙尊眼底翻涌着太多情绪——惊惶、痛楚，还有一丝不该有的希冀。或许他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谢尘却摇头，指尖按上太阳穴：“只有碎片。炉火、剑光...还有您教我练剑时，我总故意跌进您怀里的那个庭院。”他忽然抬眼，目光清亮如雪洗过的月：“师尊当年斩我，是因为察觉了我那些...大逆不道的心思么？”云溯骤然背过身去，广袖在风中猎猎作响。

“雪大了，回殿再说。”八伽蓝峰的冬日漫长，谢尘却不再畏寒。每当他练剑时，总觉身后有道目光如暖阳拂过。可每当他回首，云溯必定在垂眸煮茶或批阅玉简，仿佛从未抬眼。直到那日谢尘故意让剑气震落檐角冰凌，碎冰恰朝着云溯飞去。

仙尊头也未抬，反手一拂——不是击碎冰凌，而是化出屏障将谢尘护得严实，任由冰碴划破自己手背。血珠渗出的刹那，谢尘已攥住他手腕：“师尊分明在意我。

”云溯抽回手，语气比檐下冰棱更冷：“换作任何弟子，本尊都会相护。”“那这个呢？

”谢尘突然逼近，指尖掠过他唇角——那里沾着一点绿蚁酒的浮沫。“每月十五烤焦的红薯，每夜子时特意放缓的灵力疏导，还有您现在乱了的呼吸...”您是不是也有那么一丝丝的喜欢，未说出口的话被咽回肚子里。少年气息拂过颈侧，云溯猛地后撤，却撞上梅枝。

积雪簌簌落满肩头，像极了百年前那个总爱摇树淋他满身雪的少年。“谢尘。

”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唤他，声音发紧，“莫要逼我。”“是师尊在逼自己。

”谢尘抬手拂去他发间雪粒，指尖在触到白发时骤然停顿。“这百年来，您究竟为我熬白了多少青丝？”九或许，最初的最初事情并非如此。谢尘被心魔梦魇困住，嘶喊着“师尊别丢下我”。云溯破门而入，将瑟瑟发抖的少年搂进怀中，灵力如温泉般渡过去。“我在。”他轻拍谢尘后背，像哄孩童般低语。“这次绝不丢下你。

”谢尘在朦胧中仰头，吻了吻近在咫尺的喉结。云溯浑身剧震，欲推开他却被抱得更紧。

“阿烬当年...是不是这样吻过您？”谢尘眼底半是清明半是迷离。“我记得檀香气，您颈间的痣，还有您推开我时...抖得厉害的手。”云溯猛地起身，衣带却被谢尘攥住。

撕裂声里，胸前旧痕暴露——心口处一道剑疤，周围蔓延着蛛网般的黑纹。

“噬魂反噬...”谢尘瞳孔骤缩，“所以雪夜之痛不是万魂噬心，是我的魔念在啃噬您？

”十翌日清晨，谢尘在殿门外跪得笔直。“求仙尊逐我下山。”少年额头抵在雪地里。

“我不想成为折磨您的刃。”云溯闭了闭眼。百年间他试过无数方法毁掉那缕执念，最终却把它养成了新的魂魄。天道罚他日夜承受魔念反噬，他却甘之如饴。

因为痛楚里全是阿烬的影子。“起来。”他去扶少年，“伽蓝峰不缺雪，跪脏了袍子没人替你浣洗。”谢尘躲开他的手，笑得比哭还难看：“师尊可知，我每月最盼十五？您对着炉火发呆时，眼里才有温度。我故意烤焦红薯，只是想看您慌慌张袖藏炭炉的模样——像极了人间怕被爹娘抓包的孩童。

”他忽然哽咽：“若注定要您受罪，我宁愿永远做谢尘。”见与不见，重要也不重要。

十一变故发生在冬至祭剑礼。当谢尘手持弟子剑舞至“无情道”最后一式时，剑气突然暴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