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手年轻着。粗糙厚茧没了，指甲缝里没有洗不净的泥灰，虎口那道被镰刀割出的疤也消失了。掌心细腻，透着十七八岁才有的血色。我掐了下虎口，疼。不是梦。我虞冬，真的回到了1975年，刚嫁进陈家沟知青点那晚。土炕冰凉，窗户纸上贴着褪色的红双喜。堂屋里，公婆和稀客柳春芽的说笑声隐约透进来。

“建业媳妇儿歇下了？城里姑娘身子娇贵。”婆婆张桂香嗓门亮。“城里姑娘怎么了？

还不是巴巴地嫁到咱这穷山沟？婶子，您就等着享福吧，建业哥可是队里最有文化的知青，将来准能回城。”柳春芽的声音，甜得发腻，像沾了蜜糖的砒霜。前世，我就是被这蜜糖毒死的。陈建业，我掏心掏肺供他读书的男人，回城第二年就攀上了厂长的女儿。柳春芽，我拿她当亲姐妹的村花，早成了他暖被窝的情人。

他们榨干我最后一点价值，伪造我病死的证明。我死时，才二十五，瘦得一把骨头，躺在县医院最脏的走廊里，身边只有隔壁床老太太一声叹息。

“你男人……跟那个柳会计……一块儿走的……抱着娃呢……”娃？我虞冬，到死都没怀上陈建业的种。重活一次，真好。堂屋的笑声还在继续。我翻身坐起，摸索着下炕。脚踩在地上，虚浮得厉害。饿的。陈家晚上吃的糊糊，稀得能照见人影。

我那份，陈建业皱着眉说：“冬子，你胃口小，给爹娘省点。”省个屁。

我摸黑走到墙角放粮食的瓦缸前。盖子掀开，一股淡淡的霉味。里面空了大半，剩底下一层糙米。张桂香抠门，钥匙拴裤腰带上。我闭上眼。心里默念：进去。眼前一花。

脚下一软，踩在了一片湿润松软的黑土地上。空气里有股清甜味儿，闻一口，肚子里的咕噜声都轻了。空间真的跟着回来了！不大，半亩地左右。一眼泉眼汩汩冒水，清澈见底。旁边立着个小茅屋，门开着，里面空荡荡，只有墙角堆着几个麻袋。前世，这空间是结婚半年后发烧时发现的。我傻，只当是神仙显灵，偷偷摸摸种点红薯、苞米，煮熟了先给陈建业，自己啃皮。他回城前，我把攒下的几袋细粮全卖了换成全国粮票塞给他，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泉眼边上有块青石板，刻着几个字：灵泉初生，滋养万物。我蹲下，掬起一捧泉水，清凉甘甜。喝下去，一股暖流瞬间从喉咙蹿到四肢百骸，身上那股虚劲儿消了大半。这泉，能救命。我走到茅屋角落，打开一个麻袋。

里面是黄澄澄的小米！另一个麻袋是白花花的大米！还有一袋是颗粒饱满的红小豆。

都是前世省下来，没舍得吃，最后全便宜了陈建业和柳春芽。现在，它们是我的了。

我舀了一瓢泉水，又抓了两把小米。回到冰冷的灶间。土灶冷清清的，张桂香从不让新媳妇碰灶台，怕费柴火。我找到角落一个缺了口的瓦罐，舀了点水，抓了把小米放进去，又滴了几滴泉水。不敢用太多，怕味儿太香惹人疑。折了几根细柴，点着。小火慢慢熬。米香混着泉水的清甜，丝丝缕缕飘出来。肚子里馋虫造反似的叫。

“咕噜噜——”一声比我的肚子叫还响。我猛地回头。门口探进半个脑袋。

是隔壁周家的小子，周卫国。才十五六岁，个头窜得猛，瘦得像根竹竿，穿着打补丁的旧军装，黑黢黢的脸上，一双眼睛在昏暗里亮得惊人。他吸溜着鼻子，眼睛死死盯着我手里的瓦罐。“冬……冬子姐？”他声音沙哑，带着变声期的粗粝，还有压不住的馋。“你……弄啥好吃的？”他眼神躲闪，又忍不住瞟那冒着热气的罐子。

前世我胆小怕事，别说给他吃，自己偷着喝都心惊胆战。周家成分不好，周卫国爹是下放的老教授，娘早没了。村里人都躲着他们走。我看着他凹陷的脸颊，肋骨都看得清。比前世的我还惨。“饿？”我把瓦罐从火上端下来。他喉结滚动，没说话，用力点头。“进来，关门。”他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快闪进来，轻轻掩上门。

眼睛还是盯着瓦罐。我找了两个豁口碗，把熬得粘稠的米油倒了大半给他，自己留了小半碗底。米粒全给了他。“快吃，别让人看见。”他愣住了，看看碗里厚厚一层米油，又看看我碗里稀汤寡水，嘴唇动了动：“冬子姐，你……”“吃。

”我打断他，低头吹着自己碗里的热气。他不再说话，端起碗，狼吞虎咽。

烫得龇牙咧嘴也不停。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下肚，他额头冒出细汗，惨白的脸终于有了点血色。“冬子姐，我……”他放下碗，局促地搓着手，“我帮你干活！

劈柴，挑水，啥都行！”“行，”我没客气，“明天帮我打点猪草，要嫩的。

”他眼睛更亮了，用力点头：“嗯！”脚步声由远及近。张桂香的大嗓门：“建业媳妇儿？

黑灯瞎火的在灶房干啥？偷吃啊？”周卫国脸色一变，抓起碗就想藏。“别动。”我按住他，把空瓦罐塞进他怀里，“拿好，从后窗翻出去。碗洗干净了明早偷偷还我。”他反应极快，抱着罐子像只敏捷的猫，悄无声息地推开后窗，翻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张桂香推门进来，狐疑地抽着鼻子：“啥味儿？香喷喷的？”我端起自己那碗稀汤，喝了一大口，平静地说：“娘，我肚子疼，烧了碗热水暖暖。”她狐疑地看我手里的粗瓷碗，里面确实就是清水。又看看冷灶台。“热水？”她撇撇嘴，“净糟蹋柴火！明早早点起，把猪喂了！”说完扭身走了。我慢慢喝完碗里的水。加了泉水的米油，就算只是水，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这点甜，支撑着我回到冰冷的土炕。陈建业还没进屋。前世这晚，他和柳春芽在村头老槐树下“谈工作”谈到半夜。我闭上眼，盘算着。陈家沟知青点，十几个知青，记工分的是柳春芽的堂哥柳大壮。这人好吃懒做，工分本就是他手里的刀。

前世，我拼死拼活干一天重活，他记六分，柳春芽割割草就记八分。

陈建业能去公社小学当民办老师，也是柳大壮“推荐”的。工分就是命根子。

我得拿回工分的主动权。天刚蒙蒙亮，张桂香的破锣嗓子就在院子里嚎开了。“建业媳妇儿！

死哪去了？猪饿得拱圈了！”我揉着酸痛的腰坐起来。土炕硬得硌人。陈建业睡在炕那头，背对着我，鼾声正响。我轻手轻脚下炕，开门出去。院子里，张桂香叉着腰，指着一口硕大的猪食锅：“赶紧的！剁猪草去！磨磨蹭蹭的，想饿死我的猪啊？”猪圈里，一头半大的黑猪确实饿得嗷嗷叫。我挽起袖子，走到院角的草堆旁。

几捆带着露水的猪草堆在那里，叶片鲜嫩肥厚。一看就是周卫国半夜打来的。张桂香眼尖，也看见了，嘀咕：“哪来这么嫩的草？”“娘，我去剁。”我抱起一捆，走到案板前，拿起沉重的剁刀。“咣！咣！咣！”剁刀落下，干脆利落。前世剁了十年猪食，闭着眼都能剁匀。张桂香看得有点愣神。她大概以为城里姑娘干不了这粗活。

剁好一大盆猪草，拌上米糠，倒进锅里，掺水，生火熬煮。柴火是周卫国昨晚劈好的，整整齐齐码在灶边。张桂香看了一会儿，没挑出毛病，扭着身子回屋了。熬猪食的功夫，我去后院自留地转了一圈。巴掌大一块地，种着几垄蔫巴巴的青菜。张桂香伺候得不用心。

我舀了点清水，悄悄滴了几滴泉水进去。水珠渗入土里，没啥变化。试试吧。喂完猪，张桂香又指派我去挑水。村口有口老井，来回一趟得走二里地。扁担压在肩上，沉甸甸的，勒得生疼。路上碰见几个去上工的媳妇，看见我，眼神怪怪的。“哟，建业媳妇儿，新娘子就挑上水了？陈婶子可真会使唤人。”一个快嘴的婶子说。“就是，人家柳春芽这会儿怕还在被窝里呢。”另一个撇嘴。“那能比？春芽是咱队里的会计，文化人！”我低着头，没吭声。肩膀火辣辣地疼。走到井边，刚把桶放下，身后传来柳春芽娇滴滴的声音。“冬子姐，这么早挑水呀？辛苦啦！

”她穿着一件半新的碎花衬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手里拿着个红塑料皮的笔记本，像个城里干部。“建业哥也真是的，咋不帮你挑？”我放下水桶，直起身看着她，笑了笑：“他累，昨晚跟人谈工作，睡晚了。”柳春芽脸上的笑僵了一下，眼神有点飘：“啊……是，是谈队里的事儿……”她很快又笑起来，带着点施舍的意味，“冬子姐，以后有啥困难跟我说，我跟大壮哥说说，给你安排点轻省活。”“不用。

”我弯腰打水，“我能干重活。”“你这人……”柳春芽觉得我不知好歹，撇撇嘴，“行吧，那你忙着。”扭着腰走了。我把水桶装满，泉水很沉。咬着牙挑起来，一步一步往回挪。

肩膀像被刀割。走到半路，扁担一轻。周卫国不知从哪冒出来，闷不吭声地接过了扁担。

他力气大，挑着两大桶水，走得稳稳当当。“卫国，谢谢。”我没拒绝。“冬子姐，猪草够不？”他问。“够了，很嫩。以后……隔一天帮我打一捆吧？”我不能让他天天冒险。

“嗯！”他用力点头。到家门口，我把水倒进缸里。张桂香探出头：“磨蹭啥？赶紧做饭！

”早饭是照得见人影的玉米糊糊，配咸菜疙瘩。陈建业打着哈欠坐到桌边，皱着眉头搅了搅糊糊：“娘，这太稀了。”“稀？有得吃就不错了！”张桂香没好气，“你媳妇儿一早上磨磨蹭蹭，挑担水那么久！”陈建业看了我一眼，眼神冷淡：“冬子，手脚麻利点。”我低头喝糊糊，没说话。吃完饭，上工的哨子响了。

今天轮到知青点去南坡锄玉米地。玉米苗刚长到小腿高，杂草比苗还旺。一人分一垄，锄到地头才算一个工分十分。日头毒辣。锄头挥下去，翻起干燥的黄土，草根盘结。

汗水流进眼睛，蜇得生疼。腰弯下去，再直起来，骨头嘎吱响。柳春芽分在我旁边。

她拿着把新锄头，东一下西一下，草没锄掉几根，倒把玉米苗伤了好几棵。锄一会儿，就直起腰，掏出小手绢擦汗，抱怨：“累死了！这太阳晒死人了！”没人理她。

大家都埋头苦干。我握紧锄头，闷头往前。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就靠腰力。

汗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裳。前世，为了多挣工分，我玩命干，累出一身病。这辈子，我一样干得狠。只是……趁着擦汗的间隙，我偷偷抿一小口用泉水泡过的凉水。泉水入喉，一股清凉的气息瞬间驱散了酷暑的燥热和身体的疲惫，胳膊上的酸痛也减轻不少。这泉水，果然滋养万物，包括人。日头升到头顶，我的垄已经锄到了地头。直起腰，看着身后绿油油、杂草除尽的玉米苗，心里一阵踏实。柳春芽还在半截腰磨蹭，她那垄地里的草，跟没锄差不多。记工员柳大壮背着手溜达过来。

他看看我锄得干干净净的地，又看看柳春芽那边，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工分本和一支秃头铅笔。“虞冬，锄得挺快嘛。

”柳大壮在本子上划拉着，“给你……七分。”前世，我干到头也就七分。柳春芽磨洋工，他能给八分。“大壮哥，”我指着地头，“我锄完了，一垄整地。春芽那才一半，草也没弄干净。”柳大壮脸一沉：“你啥意思？质疑我记分？

”旁边的社员都停下锄头看过来。柳春芽也直起腰，一脸委屈：“冬子姐，我……我是没你快，可我也尽力了呀！”“锄地是按垄算工分，不是按快慢算。

”我声音不大，但很清晰，“锄完了，草除净了，就该给满工分。没锄完，草还在，该多少分？大家伙都看着呢。”几个老实的社员小声嘀咕起来。“是哩，虞知青锄得是干净。

”“春芽那地，跟没锄一样……”柳大壮脸上挂不住了，瞪着我：“行！你厉害！给你八分！

春芽……七分！”他气呼呼地在柳春芽本子上划了个“7”。柳春芽眼圈立马红了：“哥！

”“叫什么叫！赶紧干活！”柳大壮吼了她一嗓子，背着手走了。柳春芽狠狠剜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我拿起水壶，又抿了一小口泉水。真甜。晚上下工，拖着快散架的身子回到陈家。张桂香已经在灶房忙活了。“回来了？赶紧烧火！

”她头也不抬地命令。我坐到灶膛前，往里添柴。火光映着脸，热烘烘的。陈建业进了屋，把沾满泥的解放鞋一脱，往炕上一躺：“累死了。”张桂香心疼儿子：“快歇着！

建业媳妇儿，给你男人打盆热水泡泡脚！”我起身去打水。灶上烧着的水正好滚开。

舀了一瓢，掺了点凉水。手指试了试温，刚合适。端到炕边。陈建业躺着不动，眼睛都没睁。

我把盆放在地上：“水打好了。”他不耐烦地坐起来，把脚伸进盆里。水花溅出来些。

“烫死了！你想烫死我啊？”他突然吼起来，一脚踹翻了脚盆。热水泼了一地，也溅到我裤腿上。“你干啥？”我后退一步，裤腿湿了，皮肤被烫得一阵刺痛。“干啥？

让你伺候男人泡个脚都伺候不好！笨手笨脚的！”陈建业瞪着我，那眼神，和前世他嫌弃我没本事时一模一样。张桂香闻声跑进来，一看地上水汪汪的，立刻指着我骂：“要死啊你！弄一地水！败家娘们儿！水不用柴火烧啊？

”我看着地上的水渍，看着陈建业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看着张桂香指手画脚的刻薄样。

前世那种压抑到窒息的绝望感又涌上来。不，不对。我重生了。“水洒了，我再打。

”我平静地说，弯腰去扶起脚盆。“打什么打！浪费柴火！”张桂香一把夺过盆，“晚饭没你的份了！饿着反省去！”晚饭是野菜糊糊，比早上还稀。

陈建业和张桂香呼噜噜喝着。我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没上桌。肚子饿得咕咕叫。

等他们都吃完睡下，院子里静悄悄。我摸黑进了灶房，从空间里舀出一小碗小米，用泉水熬了一碗浓稠滚烫的米粥。躲在后院柴堆旁，狼吞虎咽地喝完。热粥下肚，驱散了饥饿和寒冷，也驱散了心底那点残留的委屈。眼泪？一滴都不会有。第二天，我照样早起，喂猪，挑水，上工。中午放工回家，路过自留地，我特意看了一眼。

昨天浇了泉水的那几棵青菜，叶子明显舒展了些，绿油油的，在一堆蔫菜里格外显眼。

有门儿！下午，队长派活，让几个女社员去村东头沤肥池掏粪肥。又脏又臭的活。

柳大壮眼睛一转：“虞冬！你去！你力气大！”柳春芽在旁边捂着嘴偷笑。我没吭声，拎起粪勺和桶就走。这活是恶心，但工分高。前世我掏过，知道窍门。到了沤肥池，臭气熏天。几个婶子都皱着眉。我挽起裤腿，拿着长柄粪勺，直接下了池子边缘，避开最深的污泥，专挑半发酵的粪肥掏，又快又稳。臭是臭，但想想工分，想想空间里的粮食，忍了。正干着，周卫国挑着空桶路过，看见我，脚步顿住了。“冬子姐？

你咋干这个？”他眉头拧成疙瘩。“工分高。”我抹了把汗。他没说话，放下空桶，卷起裤腿就要下来。“卫国！别下来！”我赶紧拦住他，“这活我干就行。

”他一个半大小子，正是要脸的时候，不能让他沾这个。“我帮你挑！

”他固执地拿起地上的空桶。我拗不过他，只好加快速度掏。掏满一桶，他立刻接过去，稳稳地挑到指定堆肥的地方倒掉。来回几趟，效率高了不少。“冬子姐，给。”休息时，他递过来一个洗干净的野果子，青皮，有点酸涩。我接过来，咬了一口。酸得眯起眼，但心里有点暖。“谢谢。”柳大壮来记分的时候，脸拉得老长。看着堆得高高的粪肥，挑不出毛病，只好在本子上给我记了个九分。这是他手里能给的最高分了。柳春芽知道了，气得在屋里摔东西。她下午就割了点牛草，得了七分。几天下来，我靠着空间泉水的支撑和拼命的干活，工分挣得比前世多不少。

自留地里偷偷浇了泉水的青菜长势喜人，张桂香都忍不住夸了句：“这菜长得倒精神。

”我把老叶子摘下来，切碎拌在猪食里。那半大的黑猪肉眼可见地长膘，毛色都油亮起来。

张桂香看在眼里，虽然骂骂咧咧说我费猪草，但喂猪的活，她倒不怎么盯着了。我知道，她等着猪肥了好卖钱。这天傍晚收工早，我借口去河边洗衣服，揣着两个昨天从自留地摘的、浇过泉水的顶花带刺的小黄瓜，溜到了村西头周家那间摇摇欲坠的泥坯房。周卫国的爹，周教授，正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看一本卷了边的旧书。他头发花白，背佝偻着，但眼神很清亮。

看见我，有些惊讶。“周老师。”我把黄瓜递过去，“自留地结的，给您尝尝。

”周教授愣了一下，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虞同志，你们家……”“拿着吧，周老师。

”我把黄瓜塞进他枯瘦的手里，“卫国帮我干了不少活。”周教授握着那两根鲜嫩的黄瓜，嘴唇动了动，最终叹了口气：“谢谢你了，虞同志。卫国……给你添麻烦了。”“不麻烦。

”我看他脸色蜡黄，想起前世他好像就是这两年咳血没的。心里一动，状似无意地说：“周老师，我看您脸色不太好，河边有种车前草，晒干了泡水喝，对咳嗽好。

”其实车前草很普通，关键是……泡水的水，得用泉水。周教授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嗯，知道。谢谢虞同志。”离开周家，心里有点沉。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爆雷了。起因是张桂香发现米缸里的糙米少了一小撮。

其实是我那天熬粥拿的，不多，但张桂香把米缸看得比命重。“家里遭贼了！

”她叉着腰在院子里骂，“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偷老娘的米！”陈建业皱着眉：“娘，会不会是老鼠？”“屁的老鼠！米缸盖得严实！肯定是家贼！

”张桂香眼睛像刀子一样剜向我。我正蹲在猪圈边剁猪草，头也没抬：“娘，我昨儿看见一只黄皮子从后窗溜进来。”“黄皮子？”张桂香一愣，黄鼠狼偷鸡摸狗是常事。

“嗯，毛茸茸的尾巴，一溜烟就跑了。”我面不改色。张桂香将信将疑，骂骂咧咧地去找艾草熏屋子了。陈建业走到我身边，压低声音：“冬子，你拿的？

”我抬头看他，眼神很平静：“我拿米干什么？家里饭都不让我吃饱。”这是实话。

陈建业被噎了一下，脸上有点挂不住：“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问问。

”他有点烦躁地抓抓头发，“算了算了。”这事似乎过去了。没想到，更大的雷在后面。

过了几天，公社突然下来人，查知青点的账。带头的就是公社革委会的赵主任，一脸严肃。

柳大壮和柳春芽被叫到队部，脸都吓白了。查了一下午。傍晚，赵主任铁青着脸出来，当着全村人的面宣布：柳大壮记工分严重不公，存在重大猫腻！柳春芽协助做假账，虚报工分，侵吞集体财产！两人被当场撤职，隔离审查，等待进一步处理！

整个知青点都炸了锅。“活该！让他们再欺负人！”有人低声叫好。“就是！

虞冬那么能干才给七分八分，柳春芽干个屁活拿八分九分！”有人附和。我站在人群里，看着柳大壮和柳春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被带下去，心里毫无波澜。

那封详细列举了他们贪污证据、字迹歪歪扭扭的匿名信，是我熬了两个晚上，用左手写的。

投递点选在了离公社不远的另一个大队。前世他们欠我的，这只是开始。陈建业站在我旁边，脸色变幻不定。柳春芽是他回城的指望之一。他看了看我，眼神复杂。

“冬子……你知道这事吗？”他试探着问。“不知道。”我回答得很干脆，“记工分的事，以前不是没人提过，没人管。”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柳家……完了。

”语气里听不出是惋惜还是别的。柳家倒了，知青点换了新的记分员，是队里一个出了名耿直的老农。工分一下子公平起来。我干活扎实，每天基本都是九分十分。

陈建业的态度变得微妙起来。他开始主动帮我挑水，吃饭时也会把他的糊糊给我拨一点——虽然还是很少。晚上睡觉，也不再背对着我，甚至会没话找话。“冬子，今天干活累不累？”“冬子，你这件衣裳……补得挺好。

”他指的是我偷偷用空间里的碎布头补的破洞。“冬子，等以后……我们回城了……”他开始画饼。我嗯嗯啊啊地应着，心里一片冷然。

前世也是这样，需要我卖命干活供他时，就施舍一点廉价的温情。他见我不冷不热，有点焦躁。柳春芽倒了，他得重新找门路回城。机会很快来了。秋收过后，公社小学那个民办教师的位置又空了出来。这次是正经要考试选拔。陈建业激动坏了。

他高中毕业，在知青点算高学历，自觉十拿九稳。他开始整天抱着他那几本旧课本复习，家里的活更是一点不沾。张桂香把他当祖宗供着，什么好吃的都紧着他。对我，则是指派更多的活：喂猪、喂鸡、做饭、洗衣、挑水、自留地的活也大半落在我肩上。

我一声不吭，全干了。只是晚上躺在炕上时，会偷偷喝一大碗掺了泉水的米粥。

泉水似乎有奇效，白天再累，睡一觉就能恢复大半体力。陈建业复习得昏天黑地，却越来越烦躁。他那些课本都是十年前的老黄历，很多知识都模糊了。一天晚上，他对着几道数学题抓耳挠腮，摔了书本：“这都什么题！见都没见过！

”我正就着昏暗的煤油灯补衣服，闻言抬头看了一眼。是几道简单的平面几何和代数题。

在前世，为了辅导他，我后来自己捡起书本学过一些。“这个……画条辅助线，连AC……”我指了一下。陈建业一愣，狐疑地看着我：“你懂？”“以前看我爹教过学生。

”我随口编了个理由。我爹是老师，不过早几年就病逝了。他半信半疑，按我说的试了试，果然解出来了。“嘿！还真是！”他来了精神，“冬子，你还懂什么？快帮我看看这道！

”我凑过去，捡起地上的课本。一股霉味和汗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强忍着不适，指着书上的例题：“这个公式，套进去就行……”一来二去，他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看一个只会干粗活的乡下婆娘，而是带着点惊奇和……依赖。“冬子，你行啊！

藏得够深的！”他兴奋地拍我肩膀。我垂下眼。前世的委屈和怨恨，在心里翻涌。

我帮他考上，他回城，然后呢？“建业，”我放下针线，很认真地看着他，“这老师位置，我也能考吗？”陈建业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你？

”他眼神里的惊奇迅速褪去，换上一种混合着荒谬和轻蔑的神色，“你一个初中都没念完的……开什么玩笑！这考试是正经的，要高中水平！

”张桂香在门外听见动静，推门进来：“咋了？吵吵啥？”“娘，冬子说她也要去考老师！

”陈建业像听到天大的笑话。张桂香“噗嗤”一声笑出来，唾沫星子乱飞：“哎哟喂！

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认得几个字？还想当先生？别丢人现眼了！

赶紧把建业明天要穿的衣裳洗了去！明天还得去公社考试呢！”我默默收拾起针线篓，没再说话。意料之中的反应。陈建业大概是觉得刚才话重了，缓和了语气：“冬子，别胡思乱想。等我考上老师，以后回城了，肯定好好待你。”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