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退婚书的手还没松开，对面锦袍玉带的公子哥已经急不可耐地嚷嚷开了。“莫倾梧，识相点！我们赵家世代清贵，你爹如今只是个空头将军，府里连像样的摆设都快当光了，你拿什么配我？”赵承嗣那张还算周正的脸，因为急于撇清而显得刻薄，“这婚，非退不可！

”他带来的家丁抬着几个沉甸甸的红木箱子，哐当一声撂在将军府门口积了薄灰的石阶上，盖儿都没盖严实，露出里面俗气的金锭和几匹簇新的锦缎。“喏，算我们赵家仁义，给你的补偿。拿着这些，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府门口探头探脑的下人，隔壁府邸门缝里窥视的眼睛，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空气里飘着赵承嗣身上熏得呛人的名贵香料味。我爹，那个曾经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莫大将军，此刻脸色灰败地站在门内阴影里，脊背佝偻着，手指死死抠着门框，指节泛白。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莫家败落得太快，像被抽了脊梁骨的老虎。我低头，看着手里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退婚书。墨迹新鲜，赵承嗣和他爹赵尚书的签名并排盖着鲜红的印。真好笑，半年前，他还对着我爹赌咒发誓会一辈子待我好。“好。”我应了一声。赵承嗣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痛快。他脸上立刻堆起假模假式的怜悯和得意：“倾梧妹妹，你也别太难过，这世道，人往高处走……”我没看他，也没看我爹。转身，径直走进我住了十六年的闺房。里面空荡荡的，值钱的东西早被我那个“深明大义”的继母变卖得差不多了，就剩一张旧床，一个掉了漆的梳妆台。我从梳妆台最底下那个带暗格的抽屉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布包。

布是半旧的湖蓝色棉布，洗得发白。打开，里面躺着一枚玉佩。玉佩不大，成色算不得顶好，温润的羊脂白玉，雕工却极其粗陋，甚至有点笨拙，像是个新手刻的。

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个“煜”字。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拿着玉佩走回大门口。

赵承嗣还在那儿，像只开屏的孔雀，等着欣赏我的落魄和眼泪。我把玉佩递到他眼前。

“这是什么？”赵承嗣皱着眉，嫌恶地瞥了一眼，“破石头？莫倾梧，你该不会以为拿这个就能挽回……”“拿着。”我打断他，声音不高，但异常清晰，盖过了他聒噪的尾音。“回去给你爹。告诉他，当年清水河边，莫家女儿救过的那个落水少年，他留下的这块破石头，我今天还给你们赵家了。

”赵承嗣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所有声音戛然而止。他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块玉佩，脸上那点假慈悲和得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骇然的惨白。

清水河边……落水少年……赵尚书早年一段不太体面的微末过往，赵家极力想抹去的污点。

他爹醉酒掉河里，差点淹死，是被一个路过的女孩救了。

这事赵承嗣隐约听他爹酒醉后提过只言片语，但从未当真，更没想过救他爹的人，会是眼前这个被他刚刚踩进泥里的莫倾梧！“你……你胡说什么！

”赵承嗣的声音尖利得破了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慌。“是不是胡说，你爹看了这玉佩，自然知道。”我把玉佩往前又递了递，几乎要碰到他华贵的衣襟，“告诉他，他当年许下的那个承诺——无论何时何地，见玉佩如见恩人，答应恩人一件事——现在用不上了。莫家女儿，不欠你们赵家，更不稀罕你们这点补偿。

”我手一松。玉佩掉下去，没落在赵承嗣手上，而是“啪”一声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声音不大，却异常刺耳。没碎，只是沾了灰。“带着你的箱子，滚出莫家大门。

”赵承嗣像是被烫到，猛地后退一步，看着地上沾了灰的玉佩，又看看我平静得可怕的脸，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些抬箱子的家丁也傻了眼。最终，他像见了鬼，脸色惨白地弯腰，几乎是哆嗦着捡起那块玉佩，胡乱塞进怀里，看也不敢再看我一眼，带着人和箱子，仓皇失措地跑了，留下府门口一片狼藉的死寂。我爹终于从门里冲出来，老泪纵横：“倾梧！你……你怎么不早说！你有这玉佩，他们赵家……”“爹，”我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疲惫，“靠一块旧玉佩，就算能逼赵家捏着鼻子娶了我，那日子是人过的吗？莫家女儿，要嫁，就要嫁个心甘情愿的。否则，宁可不要。

”我爹看着我，浑浊的眼里翻涌着痛楚、羞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他重重叹了口气，那点被赵承嗣踩得稀碎的自尊，似乎在我平静的脊梁里，找回了一点点支撑。

退婚风波像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一圈涟漪，又很快沉寂下去。赵家那边再无动静，像是被那块玉佩噎得彻底失声。我继母柳氏，那张总是带着三分假笑的脸，这几天绷得紧紧的，看我的眼神像淬了冰。“倾梧啊，”饭桌上，她放下筷子，假惺惺地叹气，“不是娘说你，赵家那么好的亲事，你说断就断了。

眼下家里这光景……你妹妹倾昙眼看着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你这当姐姐的，唉……”我低头扒拉着碗里没什么油水的青菜，没接话。我亲娘死得早，柳氏是填房，进门就生了莫倾昙。莫倾昙比我小一岁，被柳氏养得娇气十足，看我的眼神总带着点高高在上的怜悯。“娘，你别说姐姐了。”莫倾昙娇声开口，声音甜腻，“姐姐心里也不好受呢。赵家那样的人家，丢了多可惜。不过姐姐说得也对，强扭的瓜不甜。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只是，咱们家如今这样，姐姐以后可怎么办呢？

总不能……真去给人做绣娘吧？”她这话一出，柳氏立刻拿手绢按了按眼角：“是啊，倾梧，你爹……唉，他那个身子骨，也撑不起什么了。娘知道你心气高，可这世道，咱们女人家，总得找个依靠不是？娘给你打听了，城西张员外家……”“张员外？”我爹猛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那老东西！比我还大三岁！家里小妾十几个！你让倾梧去给他做填房？

”柳氏脸一僵，随即哭丧着脸：“老爷！你以为我愿意吗？这不是实在没法子了吗！

倾梧她名声……被赵家退了婚，正经好人家谁还要？张员外虽说年纪大点，可家资丰厚啊！

倾梧过去，吃穿不愁……”“我不嫁。”我放下碗，声音不大，但足够斩钉截铁。“你！

”柳氏气得手指都在抖，“莫倾梧！你别不识好歹！你当你还是从前那个将军府大小姐？

家里米缸都快空了！你弟弟妹妹还小……”“家里的米缸空了，”我抬眼，直视着她，“是因为爹的俸禄被克扣，还是因为继母你隔三差五拿银子去贴补你娘家的赌鬼兄弟？

”“你胡说什么！”柳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起来。“够了！”我爹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震得乱响。他剧烈地咳嗽着，脸色灰败，“都……都别说了！

倾梧……爹……爹对不起你……”他看着我，眼神痛苦又绝望，“是爹没用……”看着爹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口，我心里堵得慌。这个家，像个四面漏风的破屋子，一点点在坍塌。我不能被困死在这里。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换下仅剩的一件还算体面的旧裙，穿上简便的粗布衣衫，挽起袖子。

府里能干活的下人早遣散得差不多了，后院的杂草快比人高。我拿起锄头，开始清理那片荒芜的菜地。泥土被翻起，带着潮湿的腥气。汗水很快浸湿了额发，顺着脸颊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痛。“哟，姐姐这是做什么呀？

”娇滴滴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莫倾昙穿着一身崭新的水粉色罗裙，袅袅婷婷地站在廊下，手里还捏着块绣花手绢，一脸惊讶地看着我。“这些粗活，让下人做就是了，姐姐何必亲自动手？多伤手啊。”我没理她，继续挥着锄头。她撇撇嘴，走近几步，用手绢捂住鼻子，嫌恶地扇了扇风：“姐姐，不是我说你。你呀，就是太要强。娘说得对，女人嘛，终归是要靠男人的。你看你，弄得一身泥巴，哪个好人家公子见了会喜欢？

”我停下动作，拄着锄头，喘了口气，看着她：“那妹妹你呢？靠着家里最后那点体己银子，置办新裙子，就能找到如意郎君了？”莫倾昙被戳中痛处，脸涨红了：“你！莫倾梧！

你别得意！你不过就是个被退婚的弃妇！我至少还有机会！不像你，名声都臭了！”“名声？

”我扯了扯嘴角，汗水流下来，有点咸，“能当饭吃？还是能填饱爹的肚子？”她被我噎住，狠狠瞪了我一眼：“你就嘴硬吧！我看你能硬气到几时！”说完，跺了跺脚，扭着腰走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白天我就在后院开荒种菜，力气活干得多了，掌心磨出了薄茧。

晚上就着昏暗的油灯，接点绣活。莫家嫡女的手艺，换不来几个铜板，但至少能买点糙米，让家里的粥不那么稀。柳氏和莫倾昙对我的冷嘲热讽没断过，我只当耳旁风。

我爹的病时好时坏，精神也越发萎靡，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愧疚。这天傍晚，我拎着半袋刚换来的糙米，从后门回家。天色阴沉沉的，冷风像刀子刮在脸上。

为了省几文钱，我绕了远路，走的是一条偏僻的巷子。巷子深处，传来压抑的痛苦呻吟和拳脚相加的闷响。“妈的，骨头还挺硬！叫你跑！”“弄死他！

敢偷爷的银子！”几个穿着邋遢短打的混混，正围着一个蜷缩在墙角的人影拳打脚踢。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袍子，上面沾满了泥污和暗红的血迹，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抱着头，身体痛苦地蜷缩着。我脚步顿住了。这种地方，这种事，太常见了。管闲事，往往就是惹祸上身。我捏紧了米袋，低着头，打算快步绕过去。

“唔……”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墙角传来。那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破碎感。

鬼使神差地，我往那边瞥了一眼。昏暗的光线下，那个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人，似乎费力地抬了下头。脏污的乱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

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哀求，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以及一丝被逼入绝境的、孤狼般的狠戾。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即使他此刻狼狈不堪，那眼神依旧像冰锥一样，猛地刺了我一下。那眼神……太熟悉了。不是认识的那种熟悉，而是……一种烙印在骨子里的东西被唤醒了。很多年前，我爹还在边关，有一次敌人夜袭，火光冲天，我躲在草垛里，隔着缝隙，就见过一个被围困的年轻士兵，死战不退时，就是这种眼神。冰冷，绝望，又燃着不肯熄灭的火。“老大，这小子兜里真没一个铜板！

晦气！”一个混混骂骂咧咧。“没油水？那更要好好教训！打断他一条腿！

”为首的混混狞笑着，抬脚狠狠朝地上那人的膝盖跺去！“住手！

”我的声音在空寂的巷子里响起，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几个混混动作一停，齐刷刷看向我。看清是个单薄的女子，为首的混混嗤笑一声：“哪来的小娘们？滚一边去！

少管闲事！”我深吸一口气，心脏跳得飞快，手心全是汗。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蠢事。

但我更知道，如果现在走了，那个眼神，会像根刺一样扎在我心里。“他偷了你们什么？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偷了老子二两银子！”混混头目恶声恶气。

“你看见了吗？”“废话！不是他还有谁？就他在这附近鬼鬼祟祟！”“哦。”我点点头，往前走了一步，把手里那半袋糙米放在地上，“我没钱。这半袋米，换他一条腿，够不够？

”混混们愣住了，看看米袋，又看看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半袋糙米？

你打发叫花子呢？”混混头目啐了一口。“就这些。要么拿着米走人，要么，”我顿了顿，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是我平时开荒用来割草的、磨得还算锋利的小镰刀，“我豁出去这条命，你们看看能带走几个？”我举着那把小小的镰刀，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一点寒芒。我的腿在微微发抖，但我强迫自己站得笔直，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混混头目。巷子里死寂一片。只有地上那人粗重痛苦的喘息声。

混混头目眯着眼，上下打量我，又看看我手里那把寒酸的小镰刀，再看看地上那半袋糙米。

他脸上阴晴不定。“妈的，今天真是晦气到家了！”他骂了一句，似乎权衡了一下，觉得为了一个穷酸和一个疯女人拼命不值当，尤其那疯女人眼神还挺瘆人。

他一脚踹在地上那人身上，“算你狗屎运！”他弯腰拎起那半袋米，掂了掂，又啐了一口：“呸！穷鬼！”他朝手下使了个眼色，“走！

”几个混混骂骂咧咧地跟着他走了，巷子里只剩下我和墙角那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

我紧绷的神经一松，腿一软，差点没站稳。手里的镰刀也掉在地上。我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气，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缓过劲。慢慢挪到墙角那人身边。

血腥味和尘土味混合着，很刺鼻。他蜷缩着，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我蹲下身，试探着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喂……你还好吗？”他身体猛地一僵，像受惊的野兽。

那双眼睛又抬了起来，里面充满了警惕和冰冷的审视，像一头随时会暴起伤人的狼。“别怕，他们走了。”我尽量放柔声音，“我是刚才……给你米的那个人。

”他眼里的戒备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浓了。他挣扎着想动，但一动就牵动了伤口，痛得他闷哼一声，额头上全是冷汗。“别动！”我赶紧按住他。手碰到他手臂，隔着单薄的粗布，能感觉到肌肉的紧绷和滚烫的温度——他在发烧。“你伤得很重。

”我看着他脸上、胳膊上的淤青和血迹，还有刚才差点被踩断的腿……心里一阵发紧。这人，真是倔得可以。他紧抿着苍白的唇，不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仿佛在判断我下一步要做什么。“我家就在附近。”我说，“你需要看大夫。

”听到“大夫”两个字，他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随即是更深的抗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猛地摇头，动作太大，又痛得他蜷缩起来。

“不……不能……看大夫……”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我一怔。

为什么不能看大夫？难道是……逃犯？这个念头让我后背一凉。他挣扎着，似乎想自己爬起来离开，但试了几次，都徒劳地摔回地上。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再看看他那双即使身处绝境也依旧不肯屈服的眼睛，我想起了赵承嗣那副嘴脸，想起了柳氏和莫倾昙的刻薄，想起了我爹的绝望。算了。我对自己说。莫倾梧，你已经够倒霉了，还怕什么？“不看大夫也行，”我叹了口气，“我家有点草药，先给你止血包扎一下。这里太冷了，你会冻死的。”他还是警惕地看着我，不说话，但那眼神里的抗拒似乎没那么强烈了。“我叫莫倾梧。”我朝他伸出手，想扶他，“你呢？

”他看着我的手，又看看我的脸，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萧煜。

”他低哑地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搀扶着这个叫萧煜的男人，几乎是半拖半抱，艰难地从后门把他弄回了我住的那个偏僻小院。一路上他沉默得可怕，身体的重量几乎全压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他肌肉的紧绷和压抑的痛苦。

把他安置在我那张旧床板上时，他已经彻底昏了过去。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额头滚烫。

我累得几乎虚脱，顾不上喘气，赶紧去厨房烧热水。

家里仅剩的那点劣质烧刀子和盐巴被我拿了出来。又跑到后院，把我种的那点可怜的、平时舍不得用的止血草和金疮药草一股脑拔了，捣碎。拧了热帕子，一点点擦去他脸上、脖子上的血污和污泥。擦到一半，我愣住了。

这张脸……虽然此刻布满了淤青和擦伤，但轮廓却异常清晰深刻。鼻梁挺直，下颌线条冷硬。

即使闭着眼，眉头也本能地微微蹙着，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冷峻感。

这绝不是一张普通人的脸。我心里咯噔一下。救了个麻烦？这个念头再次冒出来。

但看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还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袍，又不像。哪个贵公子会穿成这样？

还被打得这么惨？压下心里的疑虑，我小心翼翼地解开他那件被血浸透的上衣。

看清他身上的伤，我倒抽一口凉气。新旧伤痕交错！肋骨位置一片可怕的青紫肿胀，显然伤得不轻。手臂和背上，除了新添的棍棒淤痕，还有好几道已经结痂的……像是刀伤留下的疤痕？最长的一道从左肩斜贯到后腰，狰狞无比。

这人……到底经历过什么？我定了定神，先用盐水给他清洗伤口。

剧痛让他即使在昏迷中也无意识地抽搐起来。清理完伤口，我把捣烂的草药敷上去，用干净的布条紧紧包扎好。处理他右腿时更麻烦。膝盖肿得老高，骨头可能裂了。

我用烧刀子浸湿布条，给他反复擦拭降温。忙活完这一切，天都快亮了。

我累得瘫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看着床上依旧昏睡的人。他呼吸急促，额头烫得吓人。没有药，这样下去不行。家里最后的铜板被我攥在手心，湿漉漉的。我咬咬牙，起身去了街上唯一那家小药铺。药铺伙计打着哈欠，听我说要治风寒高热和骨伤的草药，不耐烦地报了个价。我手里的铜板，只够买两包最便宜的风寒药末，治骨伤的药材连零头都不够。“这点钱？连点三七粉都买不起！”伙计嗤笑。

“麻烦您……能不能给点止血化瘀的草药边角料？便宜点的？”我低声下气地问。

伙计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去去去，没有！边角料也是药！”我攥着那几枚可怜的铜板，站在药铺门口，冷风吹得我浑身冰凉。街对面热气腾腾的包子铺飘来香味，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却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回到小院，我熬了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把买来的药末掺进去一些。扶起萧煜，他烧得迷迷糊糊，喂了几口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药粥洒了大半。剩下的药末，我化在水里，用勺子一点点撬开他紧咬的牙关，慢慢灌下去。不知道有没有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整整三天，我在他床前守着，喂水，擦身，换药，熬着稀粥。家里那点存粮眼见着要见底。

柳氏和莫倾昙大概是发现我这边动静，冷言冷语更甚，说我不知检点，弄个野男人回来。

我充耳不闻。第四天夜里，他身上的高热终于退了。清晨，我熬好最后一碗稀粥端进去，发现他醒了。他靠坐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混沌冰冷。

他正静静地看着我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房间。窗户纸破了几个洞，用旧布条堵着；墙角堆着农具；唯一的桌子腿是瘸的，用砖头垫着。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

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醒了？”我把粥碗递过去，“感觉怎么样？”他没接碗，只是看着我，声音因为虚弱而低沉沙哑：“莫倾梧？”“嗯。

”我点头，“你的伤还没好，尤其是腿，不能用力。先把粥喝了。”他沉默了一下，目光扫过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明显憔悴的脸，终于伸出手，接过了碗。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处有很厚的茧子，不像是拿笔的，倒像是……长期握着什么沉重的东西磨出来的。“为什么救我？

”他低头看着碗里清澈见底的粥，突然问。我愣了一下，随即扯了扯嘴角：“总不能看你被打死吧？”“那些人……没再回来找麻烦？”“没有。

”我摇头，“你昏迷这几天，挺安静的。”当然，除了家里的冷嘲热讽。他没再问，低头慢慢喝起粥。动作很慢，但看得出在极力维持着某种仪态，不像个粗鄙之人。

“萧煜是你的真名？”我又问。他喝粥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抬头：“是。

”“那些人为什么打你？真偷他们钱了？”他放下碗，抬起眼。那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人有点发怵。“没偷。他们栽赃。”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没什么起伏，“我的身份，会给你带来麻烦。”我心里那点疑虑更重了。“什么麻烦？”“很大的麻烦。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想让我走，现在还来得及。”走？

我看着他那条肿得老高的腿，还有苍白的脸。他现在能走去哪儿？外面还有没有人在找他？

我沉默了几秒，从他手里拿过空碗：“先把腿养好再说吧。”他没再说话，只是重新靠回床头，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显得异常脆弱，又异常倔强。家里彻底断粮了。我翻遍了所有角落，连一个铜板都抠不出来。

柳氏那边更是别想，她巴不得我饿死，好把她女儿莫倾昙推出去攀高枝。

看着锅里最后一点米熬出来的清水，再看看床上那个需要补充体力的伤员，我咬了咬牙。

把家里仅剩的、我娘留下的一支素银簪子翻了出来。这是我身上唯一值点钱的东西了。

当铺那高高的柜台后面，伙计拿着簪子掂量了两下，眼皮都没抬：“旧银，杂质多，做工也普通，三钱银子。”三钱？我吸了口气：“掌柜的，这簪子……”“就这个价，不当拿走！”伙计不耐烦地打断我。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三钱银子，够买多少米？

够撑几天？可看着那支素簪，这是我娘唯一的遗物了。最终，我还是接过了那轻飘飘的三钱碎银。换回了一小袋杂粮面和一小块猪板油。路过街边肉铺时，案板上新鲜的猪肉散发着诱人的油光。我咽了口唾沫，快步走了过去。回到小院，我熬了一小锅稠一点的杂粮糊糊，用筷子尖蘸了那么一点点猪油在锅里化开，勉强算有点油星。又炒了一盘后院刚冒头的野菜。把吃的端进萧煜那屋时，他正靠在床头，手里拿着我放在桌上糊口的半块硬邦邦的杂粮饼子看。那饼子是我昨晚的晚饭，没舍得吃完留下的。看到我端进来的食物，他明显怔了一下。

目光落在那盘油星点点的野菜和相对稠厚的糊糊上。“吃吧。”我把碗递给他。他没动，反而指了指桌上那半块冷硬的饼子：“你吃这个？”“我不饿。”我别开脸。

屋子里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端起碗，拿起筷子，默默地开始吃。他吃得很慢，但每一口都咽得很仔细。接下来的日子，家里的气氛更诡异了。

柳氏和莫倾昙大概是嗅到了什么，开始变本加厉地刁难。指桑骂槐地说家里进了贼，米面油消耗得飞快。我爹病得更重，终日昏昏沉沉，根本管不了事。萧煜的腿伤恢复得极慢，但好歹能撑着拐杖下地走几步了。他不爱说话，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待在小屋里，有时会帮我整理一下后院那片菜地，动作很生疏。那天下午，我正蹲在菜地边拔草，莫倾昙摇着团扇，扭着腰过来了。她今天打扮得格外花枝招展，一身鹅黄的新裙子，头上还插了支银簪子——比我当掉的那支可亮堂多了。“哟，姐姐真是勤快。”她捏着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