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七号，早上七点。我睁开眼，天花板是熟悉的惨白色。空气里有老风扇转动的声音，还有一股淡淡的灰尘味。我妈在外面喊，“念念，快点，要迟到了！”我坐起来，看着墙上撕了一半的明星海报，还有桌上那本翻烂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这不是梦。

我真的回来了。回到十八岁，高考的第一天。我妹许欣推开门，手里拿着两个热包子。“姐，快吃，吃了去考场。”她的脸还很圆，眼睛亮亮的，看我的时候带着一点崇拜。她不知道，上辈子的今天，她的人生从这里开始，一路往下掉，掉进泥里，再也爬不出来。而我，是踩着她的人生，拿了省状元，去了最好的大学，成了别人口中的天之骄子。我风光了十年，可我的妹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被人贩子打断了腿，关在黑屋子里，烂掉了。我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她寄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姐，下辈子，别管我了，你好好过。

”我慢慢地把包子吃了。白菜猪肉馅的。“姐，你怎么不说话？”许欣有点不安。我看着她，说，“没事，就是有点紧张。”上辈子，我也是这么说的。然后我走进考场，拿了这辈子最高的荣耀，也亲手把妹妹推进了地狱。这一次，不一样了。我拿起笔袋，站起来。许欣帮我理了理衣领，“姐，加油！你肯定是状元！”我没说话，只是伸手，用力抱了她一下。她的身体很暖，很软。我走出家门，阳光刺眼。

镇口的大喇叭在放一首很老的歌。我爸妈在门口冲我挥手，他们的脸在阳光下笑得很用力。

我知道，这一天，我要亲手毁掉他们所有的期待。我也知道，只有这样，许欣才能活。

走进考-场，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周围很安静，只能听到呼吸声。我拿出笔，看着面前那张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试卷。上面的每一道题，我都认识。闭着眼，我都能写出标准答案。发卷铃响了。我开始写名字，许念。然后，我开始答题。选择题，我故意错了三分之一。填空题，我把最关键的步骤省略。阅读理解，我完美地避开了所有得分点。写作文的时候，我看着那个题目《我的梦想》，想了很久。

上辈子，我的梦想是走出这个小镇，去大城市，站得高高的。我做到了。这辈子，我的梦想，是让我妹许欣，代替我，走出这个小-镇，站得高-高的。而我，要留下来。留下来，等那个叫周德才的畜生，自己找上门。我把笔放下，趴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监考老师走过来，轻轻敲了敲我的桌子。我没抬头。交卷铃响，我第一个站起来，把那张写得乱七八糟的卷子交了上去。走出考场，天还是那么蓝。我的人生，从这一刻，重新开始了。2高考结束，估分。我爸妈坐在沙发上，拿着标准答案，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我报了个三百五十分。我爸手里的烟灰掉了一地，他没发现。

他看着我，嘴唇抖了半天，问，“念念，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考场上……”“没有不舒服。

”我说，“就是不会写。”我妈“哇”的一声就哭了。她捶着自己的胸口，一遍遍地说，“我的女儿，我的状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许欣站在旁边，脸色惨白。

她一把抢过我手里的估分条，看了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把它看穿。“姐，不可能的！

”她冲我喊，“你的模拟考，从来没下过七百！这不可能！”我看着她，很平静。

“就是考砸了。”“啪！”我爸一巴-掌甩在我脸上。很响。我没躲。脸火辣辣地疼。

“你再说一遍！”他气得浑身发抖，“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我们家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你……”“爸，”我打断他，“别说了。考完了。

”许欣的眼泪也下来了。她看着我，眼神里全是失望和不解。她不明白，那个永远是第一的姐姐，那个让她崇拜的姐姐，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也没法跟她解释。我没法告诉她，上辈子，就是因为我考得太好，镇上摆了三天的流水席。

就是在那个人来人往的流水席上，周德才第一次见到了许欣。他夸她漂亮，懂事，还给了她一颗糖。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好人。一个热心的、会关心小辈的远房亲戚。

没人知道，他那双浑浊的眼睛背后，藏着什么样的心思。他盯上了许欣。我考上大学走了，爸妈去城里打工给我挣学费。家里，只剩下许欣一个人。周德该死。但我更恨我自己。是我，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危险里。出分那天，镇上炸了锅。许欣，考了六百九十八分。

成了我们市的理科状元。而我，三百五十二分。连个最差的本科线都没过。

我爸妈带着许欣去市里领奖金，接受电视台采访。家里来了很多亲戚，都围着许欣转，夸她有出息。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听着外面的热闹。那些荣耀，本该是我的。但我不后悔。

周德才也来了。他提着一篮水果，笑呵呵地走进门。他先是夸了许欣几句，然后走到我房间门口，敲了敲门。“念念，在家吗？”他的声音，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温和，亲切。我开了门。“念念啊，别灰心。”他把水果递给我，“一次没考好，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这么聪明，以后肯定有出息。”我看着他那张笑脸，那张我上辈子在梦里撕碎了无数次的脸。我没接水果。我说，“周叔，谢谢你。

”我的手放在门框上，指甲用力掐进木头里。他被我的反应弄得愣了一下，然后又笑了笑，“没事，都是自家人。以后有什么难处，跟周叔说。”说完，他转身出去了，继续和外面的人说笑。我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浑身都在发冷。我知道。我的网，已经撒下去了。而他，已经走进了我的网里。3许欣成了镇上所有人的骄傲。

她拿到了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奖学金，还有镇上企业赞助的红包。我家门口，挂上了庆祝她成为高考状元的红色横幅。而我，成了所有人的笑柄和反面教材。

“许家那个大女儿，听说脑子读坏了。”“可惜了，以前多聪明的一个孩子。

”“还不是自己不争气，你看她妹，多厉害。”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每天都在我耳边飞。

我爸妈对我彻底失望了。他们不打我，也不骂我，就是不跟我说话。那种沉默，比打骂更让人难受。只有许欣，她还像以前一样。她把奖金和红包都塞给我，说，“姐，这些钱你拿着。你想复读，我们就去市里最好的复读学校。你不想复读，我们就去做点小生意。”我把钱推回去，“这是你的钱，你自己收好。”“姐！”她急了，眼眶红红的，“你到底怎么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能说，“我累了，不想读了。”“你骗人！

”她根本不信。我们俩就这么僵持着。晚上，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星星。上辈子这个时候，我正在准备自己的状元升学宴。我忙着选衣服，忙着给同学写留言，对未来充满了想象。

我甚至都忘了，许欣那天晚上，也是这样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她那时候在想什么？

是为我高兴，还是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心？我不知道。上辈子的我，太自私了，我的眼睛里，只看得到我自己。许欣从屋里走出来，在我身边坐下。她递给我一瓶汽水。“姐，”她小声说，“我报了南方的大学。”我心里“咯噔”一下。上一世，她就是去了南方的电子厂打工，然后在那里失踪的。“为什么报那么远？”我问。

“我想离家远一点。”她说，“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沉默了。是啊，她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凭什么她的人生，就要被我圈定？“好。”我说，“去吧。

到了那边，每天给我打个电话。”“姐……”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你不怪我吗？

要不是我……”“跟你没关系。”我打断她，“你考得好，是你自己的本事。我为你高兴。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这辈子，不要什么状元，不要什么前途。我只要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她要去上大学了，要去那个离危险很远的地方，风风光光地开始她的人生。真好。

而我，留下来，处理掉这里所有的垃圾。也挺好。4许欣的升学宴办得很热闹。

整个镇子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我爸妈的脸上，终于有了久违的笑容。他们拉着许欣，挨个给客人敬酒。我被安排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和几个不认识的远房亲戚坐在一起。

没人理我。我也不在意。我一个人，慢慢地吃着菜。周德才也来了。

他穿了一件很体面的衬衫，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他像个主人一样，在宴席上走来走去，跟所有人都打招呼。他走到我们这桌，笑着说，“哎呀，这不是念念吗？怎么一个人坐在这？

”同桌的亲戚立刻说，“德才啊，你不知道，这孩子，高考考砸了，没脸见人呢。

”周德才故作惊讶地“哦”了一声，然后在我身边坐下。“念念，还在为高考的事难过呢？

”他给我夹了一块肉，“叔跟你说，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你看叔，没读过几天书，现在不也过得挺好？”我看着碗里那块油腻的肉，没动。“周叔，你说得对。”我说。

“这就对了嘛！”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手顺势往下摸了一下我的胳膊。“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干嘛？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正经事。”他的手指，冰冷，黏腻。

我放在桌下的手，瞬间攥成了拳头。我忍住了。我抬起头，对他笑了笑，“周叔，我不想嫁人。我想出去打工挣钱。”“出去打工？”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感兴趣的事，凑近了些，“你想去哪？”他身上的烟味和汗味，熏得我有点想吐。“不知道。”我说，“哪里挣钱多，就去哪。”“傻孩子。”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黄牙，“外面的世界，很危险的。你一个小姑娘，容易被骗。”我看着他，也笑了。“我不怕。”我说，“我烂命一条。”周德才的眼睛亮了一下。那种光，是猎人看到猎物时，才会有的光。

他觉得，我这条鱼，已经上钩了。“这样吧，”他说，“叔在南方有点路子，有几个朋友开了工厂，正缺人手。你要是真想去，叔可以帮你问问。工资高，活也轻松。

”来了。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话术。上辈子，他对许欣，也是这么说的。单纯的许欣，信了。

“好啊。”我说，“那就谢谢周叔了。”他满意地笑了，又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起身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把碗里那块肉，夹起来，扔到了桌子底下。宴席散了，宾客都走了。

我妈过来收拾桌子，看到我，叹了口气。“念念，你别怪爸妈。我们也是为你好。

”我没说话。许欣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姐，我明天就要走了。你……送送我吧？”“好。

”我说。那天晚上，我们姐妹俩，睡在一张床上。就像小时候一样。我们在黑暗里，说了很多话。说小时候偷邻居家西瓜，说上学时抄作业，说我们都偷偷喜欢过的那个隔壁班的男生。说着说着，她就哭了。“姐，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我没事。”我说，“你好好上学，别担心我。

”“可是……”“别可是了。”我打断她，“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了。你要争气，知道吗？”她在黑暗里，用力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从明天开始，我们的人生，就要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了。她走向光明。我走向深渊。但我不怕。因为我知道，深渊的尽头，是我为周德才准备好的，坟墓。55第二天，我去车站送许欣。爸妈也去了。

他们给许欣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一遍遍地嘱咐她要注意身体，要好好学习。对-我，他们还是没什么话。许欣的眼睛红红的，一直看着我。火车要开了。她突然冲过来，抱住我。

“姐，你一定要好好的。”她在-我耳边说。“你也是。”我拍拍她的背。她上了车，隔着车窗，对我用力挥手。火车缓缓开动，越走越远。我看着那辆载着我所有希望的火车，消失在视野里。那一刻，我心里空落落的。但也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许欣，安全了。

从现在开始，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做我想做的事了。我爸妈也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车站。

我没回家，而是去了镇上的一个劳务市场。那里很乱，到处都是招工的牌子和找工作的人。

我找了一个角落，蹲下来。我需要一份工作。一份能让我留在这个镇上，又能随时观察周德才动向的工作。很快，我找到了。镇上最大的那家饭店，“鸿运酒楼”，招服务员。包吃住，一个月工资三百块。鸿运酒楼，是镇上所有“大事”的发生地。

谁家结婚，谁家孩子满月，谁家升官发财，都会在那里摆酒。周德才，是那里的常客。

我去应聘，老板娘看了我一眼，不太想要。“小姑娘，你这细皮嫩肉的，干得了这活吗？

”“干得了。”我说，“我什么都能干。”老板娘犹豫了一下，还是留下了我。我的工作，就是端盘子，洗碗，打扫卫生。很累。每天晚上回到宿舍，我浑身都像散了架一样。

宿舍是八人间，很潮湿，有一股霉味。同宿舍的，都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

她们大多初中就辍学了，从附近村里来打工。她们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她们都知道，我是那个考砸了的“准状元”。她们会偷偷议论我，说我不知好歹，说我活该。我不在乎。

我每天，都像个机器人一样，干活，吃饭，睡觉。我很少说话，也很少笑。他们都觉得，我是因为高考失利，受了打击，才变成这样的。这样正好。这正是我想要的，伪装。

一个失意的、落魄的、对未来感到迷茫的年轻女孩。一个，最完美的猎物。

6我在鸿运酒楼干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我摸清了周德才所有的活动规律。

他每周至少会来这里吃三次饭。周一，和镇上管工程的几个人。周三，和几个外地来的、口音很怪的生意人。周五，他会一个人来，点一瓶白酒，几个小菜，自斟自饮。他很会做人，对谁都笑呵呵的。他会给服务员小费，会跟厨师开玩笑，会帮老板娘算账。所有人都说，周叔是个好人。我看着他那张和善的脸，只觉得胃里一阵阵地反胃。这天，又是周五。他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

我端着菜过去，放在他桌上。“念念啊，在这干得还习惯吗？”他笑着问我。“还行。

”我说。“瘦了。”他看着我，摇了摇头，“女孩子家，干这个太辛苦了。有没有想过，换个活法？”我没说话，只是低着头。“那天跟你说的事，还记得吗？”他压低了声音，“叔那个南方的朋友，厂里效益很好。一个月，能挣你在这半年的钱。”我抬起头，看着他。

“真的吗？”我的眼睛里，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渴望。“当然是真的。”他看我有了兴趣，也来了精神。“叔还能骗你吗？你要是想去，叔可以帮你安排。路费叔都给你出了。

”“我……我考虑一下。”我说。“还考虑什么？”他循循善诱，“你这么聪明，总不能一辈子都在这端盘子吧？你得为你自己的将来想想。你妹妹现在是大学生了，以后是城里人。你呢？你甘心就这么被她比下去？”他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戳在一个失意者的痛点上。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很好的心理学家。可惜，他面对的，是一个活了两辈子，心里只剩下仇恨的疯子。“周叔，”我说，“我想去。”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是激动，也是不安。他满意地笑了。“这就对了。”他说，“你把身份证号码给我，我明天就帮你去买火车票。过几天，叔亲自送你去车站。

”“谢谢周叔。”“傻孩子，跟叔客气什么。”我转身离开，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鱼，咬钩了。而且，咬得很死。晚上，我给许欣打了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很兴奋地跟我说学校里的事。说她们的老师很有趣，说她们的食堂很好吃，说她交了新朋友。

我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姐，你呢？”她问，“你最近怎么样？”“我挺好的。

”我说，“找了份工作。”“什么工作？”“饭店服务员。”电话那头，沉默了。过了很久，我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姐……对不起……”“说什么傻话。”我说，“你别管我，照顾好自己。钱够不够用？”“够用……”“那就好。”我说，“我这边要忙了，先挂了。

”我匆匆挂了电话。我怕再多说一句，我的伪装，就会被她听穿。我靠在墙上，看着窗外。

月光，很冷。快了。许欣，再等一等。等我把这里所有的脏东西，都清理干净。你就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地，在阳光下，自由地飞翔了。77我跟饭店老板娘辞了职。我说，我找到了更好的出路，要去南方打工。老板娘撇了撇嘴，没说什么，把这个月的工资结给了我。同宿舍的女孩们，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有羡慕，有嫉妒，也有不屑。“要去当厂妹了？”一个叫小红的女孩说，语气酸溜溜的。我没理她。

我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行李，一个背包，几件换洗的衣服。我没什么东西。上辈子，我有很多东西。我有荣誉，有奖杯，有漂亮的衣服，有名牌的包。

可我失去了我最重要的东西。这辈子，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许欣好好的。

周德才把火车票给了我。是三天后的，一张去南边一个偏僻小城的硬座票。“念念，叔都给你安排好了。”他把票塞到我手里，“到了那边，会有人接你。你跟着他走就行了。

记住，千万别乱跑。”“嗯，我知道了。”我把票收好。“这是叔给你的一点零花钱，你拿着。”他又递给我几百块钱。我没要。“周叔，这个我不能要。等我挣了钱，会把车票钱还给你的。”“你这孩子，就是犟。”他摇了摇头，也没坚持。

他越是这样表现得像个无私的长辈，我就越是觉得恶心。我拿着火车票，回了家。

家里空荡荡的。爸妈为了给许欣挣学费和生活费，也去了城里的工地打工。他们走之前，给我留了点钱，让我自己照顾自己。他们已经，彻底放弃我了。也好。这样，我就更没有后顾之忧了。这三天，我哪也没去，就待在家里。我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

我去了爸妈的房间，把他们的被子抱出去晒了晒。我去了许欣的房间，她的书桌上，还摆着我们俩的合照。照片上，我们笑得很开心。我摸了摸照片上她的脸，笑了笑。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