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那天，弟弟周宇的升学宴办得正热闹。

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墙”，我飘在老家那间油腻腻的饭店包厢上空。看着我的父亲周建国，红光满面，端着酒杯，用他那特有的大嗓门吹嘘，“我儿子，周宇，出息了哦！全家的希望！以后就是大学生，要当大老板的！”

我的母亲李兰花，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往周宇碗里夹着我从没吃过的清蒸鲈鱼，“吃，多吃点，补补脑子。你跟你姐可不一样，你是有大出息的。”

周宇，我那个从小就习惯了众星捧月的弟弟，穿着一身崭新的名牌运动服，有些不耐烦地应付着亲戚们的恭维。那身衣服，是我上个月连着加了十五个夜班，才给他凑够钱买的。

而我呢？

我“看”着自己躺在冰冷的工厂宿舍里，身体早就没了温度。我的手机屏幕还亮着，上面是昨天晚上我发给李兰花的最后一条消息。

“妈，我最近心脏总疼，能不能先歇两天？”

她的回复，在一小时后才姗姗来迟。

“林念，你又想偷懒是不是？你弟弟开学还要交学费生活费，你歇了，钱从哪里来？别那么娇气，哪个打工的不累？”

是啊，哪个打工的不累呢？

累到，猝死在了二十五岁的夏天。

我的魂魄，似乎被一股巨大的恨意牵引着，无法离开。我就这么飘着，看着他们吃喝，看着他们收红包，看着他们规划着周宇那光明灿烂的未来。

没有一个人，提起我。

哦，也不是。

三婶喝多了，大着舌头问，“诶，兰花，念念呢？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没见她回来？”

李兰花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摆摆手，一脸嫌弃地说，“别提她了，那死丫头，翅膀硬了，说是在外面找了个男朋友，不方便回来。哼，养她这么大，白养了！”

周建国更是往地上啐了一口，“丫头片子，迟早是别人家的人！能给她弟弟挣学费，也算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用处了！”

我“听”着这些话，没有眼泪，也没有愤怒。我的情绪，似乎和我的身体一起，死掉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麻木的悲哀。

从我十六岁那年，周宇出生开始，我就不再是他们的女儿。我成了周宇的“资源”。

我的新衣服，是他的。我的零花钱，是他的。我的读书机会，也是他的。

初中毕业，我的成绩全校第一，他们却把我锁在家里，把我的录取通知书撕了。周建国喝醉了酒，指着我的鼻子骂，“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早点出去打工，给你弟弟攒学费！这才是你的命！”

我哭过，闹过，绝食过。换来的，只是一顿又一顿的毒打。

最后，我妥协了。我进了工厂，成了一台日夜运转的机器。我的工资，除了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全部都要上交。

我供着周宇上最好的补习班，买最贵的学习资料，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而我，穿着厂里发的工作服，吃着最便宜的泡面。

我以为，只要周宇出息了，我就能解脱了。

我以为，我的付出，总能换来一点点家人的认可。

原来，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在他们眼里，连个名字都快不配拥有了。我只是“周宇的姐姐”，一个会挣钱的工具。如今，这个工具坏了，报废了，他们甚至都懒得来看一眼。

包厢里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像一把把锥子，扎着我这缕不肯散去的魂魄。

我恨。

我好恨啊。

如果有来生……

不，我不要什么来生。我只要他们，血债血偿！

就在这股恨意达到顶点的瞬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吸力，将我的意识拖入了无尽的黑暗。

……

“林念！你个死丫头！你还在磨蹭什么！赶紧把这张纸给我撕了，听见没有！”

一声尖锐的、熟悉的叫骂声，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响。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老家那间昏暗小屋里，斑驳发黄的墙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廉价的烟草味和霉味。

李兰花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指着我的鼻子。周建国蹲在门槛上，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眼神阴鸷。而我的手里，正捏着一张纸。

一张，崭新得有些刺眼的，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时间，是九年前。

我，十六岁。

我重生了。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录取通知书，那几个烫金的大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讽刺。

“林念，第一中学录取通知书”。

这张纸，前世的我，曾为了它，和父母哭闹，绝食，最后换来一身的伤痕和彻底的绝望。这张纸，是我少女时代所有梦想的起点，也是我悲惨命运开始的序章。

李兰花见我没反应，一把冲过来想抢。

“你还愣着干什么！是不是非要我动手！”她尖叫着，那张因为常年操劳和怨气而显得刻薄的脸上，满是狰狞。

前世的我，会死死地护着它，把它当成我的命。

但是现在……

我轻轻一侧身，躲开了她。

我的动作很平静，平静得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这种超乎年龄的冷静，让李兰花和周建国都愣了一下。

“念念？”李兰花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没理她。我只是拿着那张通知书，走到小屋中央那张破旧的八仙桌前。桌上，放着周建国用来点烟的煤油灯。

我伸出手指，捻了捻灯芯，火苗“呼”地一下，窜高了些。

“林念！你个死丫头你想干嘛！”周建国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丢掉烟杆，吼着朝我扑来。

晚了。

我把录取通知书的一角，凑到了火苗上。

橘红色的火焰，瞬间贪婪地舔上了那张薄薄的纸。它迅速地卷曲，变黑，然后，燃烧起来。

那几个烫金的大字，在火光中扭曲着，挣扎着，最后，和我那可笑的梦想一起，化为了飞灰。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

我松开手，任由那团燃烧的灰烬，落在地上。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周建国和李兰花，像两尊被点了穴的雕像，呆呆地看着地上那摊还在冒着青烟的灰烬。他们想不明白，这个一向懦弱、为了读书能跟他们拼命的女儿，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是我疯了吗？

不。

是前世那个天真的、愚蠢的林念，死了。

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只为复仇的恶鬼。

“你……你……”李兰花指着我，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周建国冲过来，扬起他那蒲扇般的大手，就要往我脸上扇。

前世，这一巴掌，打得我半边脸都肿了，耳朵嗡嗡响了一个星期。

但这一次，我没有躲。

我只是抬起头，用一种冰冷的、看死人一样的眼神，迎向了他。

“打啊。”

我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刀子。

“打死我。打死了我，就再也没人给你宝贝儿子挣学费了。”

周建国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我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泪水，只有一片让他心悸的、死寂的荒芜。他被我看得，竟然生出了一丝寒意。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他色厉内荏地吼道。

“我什么态度？”我笑了，嘴角扯开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我只是想通了而已。”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灰尘，目光扫过他们两个。

“书，我不读了。你们说得对，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

听到这句话，他们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喜色。他们以为，我“懂事”了。

“从明天起，我就去城里打工。”我继续说道，“但是，我有个条件。”

“你还敢提条件？”李兰花又嚷嚷起来。

“第一，”我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我每个月，只给家里寄三百块钱。这是给你们的养老钱，也是周宇的生活费。多了，一分都没有。”

“三百？三百块够干什么！你弟弟以后上大学……”

“那是你们的事。”我冷冷地说，“你们生的儿子，你们自己养。别指望我。”

“第二，我挣的钱，我自己存着。你们谁也别想动。我要是发现存折里的钱少了一分，那从今往后，你们就一分钱都别想再见到。”

“你个白眼狼！我们白养你了！”周建国气得跳脚。

“白养我？”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我从十岁开始，家里的猪是不是我喂的？地是不是我种的？你的烟钱，是不是我捡瓶子卖废品换来的？我吃你们家几粒米，还你们十年工，还不够吗？”

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戳破了他们“伟大父母”的伪装。他们被我堵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走到他们面前，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丝让他们不寒而栗的笑意。

“以后，别再逼我做任何事。不然……”

我没有说下去。

但是他们懂了。

因为他们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东西。

一种他们从未在我身上看到过的东西。

狠。

对他们狠，也对自己狠。

一个连自己前途都能一把火烧掉的人，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呢？

那一晚，他们没敢再跟我说一句话。

我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硬板床上，一夜无眠。

我没有为那张被烧掉的通知书感到一丝惋惜。

因为我知道，这一世，我要走的，是一条和读书，和梦想，都毫无关系的路。

那是一条，通往地狱的，复仇之路。

而我的父母，将会是我亲手献上的，第一份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