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接机口挤满了等待的人。我踮着脚，在涌出的人群中寻找陈默的身影。半年没见了，他去肯尼亚做援建项目，说回来就跟我谈复婚。心跳得有点快，手里攥着的接机牌微微出汗。

陈默！这里！我终于看见他了，用力挥了挥手。他看见了，脸上闪过一种复杂的神情，快步走了过来。但他不是一个人。他手里，还紧紧牵着一个小男孩。男孩看起来四五岁，皮肤黝黑，卷发，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周围。陈默在我面前站定，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说话。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视线从男孩脸上，移回陈默脸上。这……谁家孩子？

我的声音有点干。陈默深吸一口气，避开了我的目光。沈薇，我们等下说。

他身边的男孩却突然紧紧抱住他的腿，用带着口音但清晰的中文喊了一声：爸爸。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他叫你什么？

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尖利起来。周围接机的人纷纷侧目，好奇地看着我们这诡异的三人组合。

陈默的脸色变得苍白，他张了张嘴。薇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想的哪样？

我打断他，感觉血液都在倒流，陈默，你最好立刻告诉我，这个黑乎乎的小孩，为什么叫你爸爸！我的声音太大，那孩子似乎被吓到，往陈默身后缩了缩。

陈默下意识地护住他，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把刀扎进我心里。你凶什么？别吓到孩子。

孩子？哪来的孩子？我简直要笑出来，眼眶却开始发烫，你去非洲援建，是去援建了个孩子回来？陈默，你真行啊！沈薇！注意场合！陈默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恳求，回家我再跟你解释，一切都能说清楚。就在这说！我固执地站着，寸步不让，现在就给我说清楚！周围已经有人拿出手机在拍了，窃窃私语声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看那女的，脸都绿了。被戴绿帽了呗，还是国际版的，真惨。那小孩一看就是非洲本地种，这男的口味挺重啊……

这些话语碎片一样钻进我的耳朵，让我无地自容。陈默显然也听到了，他脸色更难看了，试图来拉我的胳膊。薇薇，算我求你，别在这闹。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别碰我！

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们就没完！那个男孩突然抬起头，看着我，小声说：不要骂爸爸。这一声“爸爸”，彻底击溃了我的理智。我不是你爸爸！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对着那个孩子。男孩被吼得浑身一抖，眼圈瞬间红了，紧紧抓着陈默的裤子。陈默猛地将我拉到一边，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沈薇！

你冲孩子发什么火！有什么冲我来！好！冲你来！我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说，这孩子是不是你的？陈默沉默了，他的沉默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着我的心。几秒钟后，他极其艰难地点了一下头。……是。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个字，我还是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世界的声音瞬间消失了，我只看得见他开合的嘴唇，却听不清他后面又说了什么。

……是个意外……我当时喝醉了……只有一次……她难产死了……孩子没人照顾……

断断续续的词组飘进我的耳朵，拼凑出一个恶俗又残忍的故事。我看着他焦急辩解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所以，我打断他，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害怕，你出差半年，给我带回来的复婚礼物，就是一个你和非洲女人生的私生子，是吗？

陈默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只是痛苦地看着我。薇薇，我知道对不起你，但孩子是无辜的，他母亲死了，他只有我了……那我呢？我轻声问，陈默，我算什么？我转过身，不想让他看见我夺眶而出的眼泪。身后传来他无奈的声音。我们先回家，好不好？

还有那个孩子怯生生的声音。爸爸，妈妈为什么哭了？没有人回答他。

我快步走向机场出口，只想逃离这个让我窒息和羞辱的地方。陈默抱着那个孩子，艰难地跟在我后面。沈薇！你慢点！听我说！我猛地停住脚步，回过头。陈默，我们完了。彻底完了。说完，我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猛地踩下油门。后视镜里，是他抱着孩子，惊慌失措追来的身影。很快，那身影就变小，消失了。眼泪模糊了视线，我狠狠擦掉。手机开始疯狂震动。屏幕上弹出无数条消息，来自朋友、同事，甚至还有久不联系的亲戚。薇薇！机场怎么回事？有人拍视频发朋友圈了！姐！

那个黑小孩真是姐夫的儿子？我的天哪！沈薇，你还好吗？需要我来陪你吗？

哈哈哈，沈薇，你也有今天，真是报应！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一瞬间知道了我的耻辱。

所有的嘲笑和同情，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我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感觉心脏疼得快要裂开。原来，从云端跌落泥潭，只需要一趟航班的时间。手机又响了一下，是一条新信息。来自陈默。薇薇，对不起。求你回家，我们谈谈。孩子……不能没有家。

我看着那条短信，突然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出来。家？哪个家？我和他的家？

还是他和那个非洲女人，以及这个孩子的家？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指，回复了两个字。

滚蛋。然后，将他拉进了黑名单。2我把自己关在公寓里三天。手机持续不断地响。

大部分是来看笑话的。薇薇，出来喝一杯？顺便聊聊……你前夫那件事？

真没想到陈默是这种人，你当初就不该跟他复婚！视频我们都看到了，节哀顺变……不过那孩子长得真像他啊。我将手机调成静音，屏幕朝下扣在桌上。

门外传来敲门声。沈薇！我知道你在里面！是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固执。

开门！我们谈谈！爸爸，妈妈不在家吗？那个孩子的声音也出现了，像一根细针，刺破我最后的伪装。我捂住耳朵，缩在沙发里一动不动。沈薇！求你了！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孩子需要个家！我们需要谈谈！他的喊声引来了邻居的议论。

我听到对门王阿姨开门的声音。小陈啊，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王阿姨，不好意思，我找沈薇，她不开门。哎哟，你们小两口又闹什么别扭？等等……这小孩是谁？

陈默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尴尬的沉默后，他压低声音。没事了，王阿姨，我们先走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世界终于又安静了。我慢慢松开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第四天，我必须去上班。走进公司大堂的那一刻，所有窃窃私语都停顿了一秒。

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我身上。我挺直背，面无表情地走向电梯。早啊，沈薇。

同事小李打了个招呼，眼神却飘忽不定。早。我按下楼层键，盯着跳动的数字。

那个……你没事吧？她最终还是没忍住，我们都看到了……电梯门开了。我很好。

我快步走出去，把她和她的好奇关在电梯里。工位旁，几个正在交头接耳的人瞬间散开。

同情、好奇、幸灾乐祸的眼神从四面八方投来。我打开电脑，试图把自己埋进工作里。

沈薇，部门经理老张走过来，敲了敲我的桌子，来我办公室一趟。我跟着他走进去。

他关上门，叹了口气。小沈啊，你的私事呢，我本来不该过问。但是，他话锋一转，现在影响不太好，公司群里都在传那个视频。我知道你很难，但希望你能处理好，不要影响工作。我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指甲掐进了手心。经理，我的私事和我的工作能力无关。我知道，但是……他面露难色，总部那边最近有个晋升机会，我很看好你，但这个节骨眼上……我明白了。

我打断他，不想再听下去。回到工位，我发现电脑旁放着一杯咖啡。

杯底下压着一张匿名纸条。安慰一下你，坚强点！咖啡是热的，但我的心是冷的。

午餐时间，我独自坐在食堂角落。平时一起吃饭的同事都没有过来。看她那样子，强装镇定呗。老公跟黑人生了孩子，换我我也没脸见人。听说那女人难产死了，不然说不定就上位了，她还得谢谢人家呢？恶意的议论并不小声，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

我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去。起身时，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路过的人。咖啡泼了我一身，褐色的污渍在白色衬衫上迅速蔓延。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对方慌忙道歉。

是楼下行政部的林姐，公司里有名的大喇叭。她手忙脚乱地拿纸巾帮我擦，眼睛却亮得惊人。

沈薇你没事吧？哎呀真不好意思，我帮你擦擦……没事。我想避开。她却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语气里充满了“关切”。妹妹，想开点，男人嘛，哪个不偷腥，就是你家这个……口味太独特了点。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

而且……还弄出个活的回来了，这确实难办。我猛地后退一步，避开她的手。林姐，咖啡渍擦不掉，话也别说得太满。她脸上的假笑僵住了。我转身离开食堂，走向洗手间。

冰冷的水拍在脸上，稍微缓解了那股灼烧般的耻辱感。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眼圈发黑，衬衫上那片污渍像一块丑陋的烙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薇薇，接电话！我们必须谈谈孩子抚养和户口的问题！你不能躲我一辈子！是陈默。

他甚至换了个号码来找我。我盯着镜子，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妈妈？

一个稚嫩又陌生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我吓得猛地回头。洗手间门口空无一人。是幻觉吗？

还是那个孩子的样子，已经刻在我脑子里了？我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缓缓蹲了下去。

3我用力抹掉脸上的水渍，试图擦去那声幻觉般的“妈妈”。走出洗手间，空气依然粘稠着窃窃私语。我提前请了假，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电梯一路向下，每一层都可能有人进来，我死死盯着跳动的数字。一楼。门开了。我快步走向旋转门，渴望呼吸一口不带评判的空气。沈薇！一个熟悉的声音像钉子一样把我钉在原地。陈默。

他就站在公司大门外最显眼的位置。手里，依然牵着那个孩子。

阳光照在那孩子微卷的头发上，形成一圈小小的光晕。路过的同事纷纷放慢脚步，目光在我们三人之间来回扫射。你來干什么？我的声音冷得自己都陌生。陈默上前一步，脸上是那种让我作呕的、混合着愧疚和固执的表情。我给你打电话，发信息，你都不回。

我为什么要回？孩子的事必须解决，薇薇，我们需要你。那孩子仰头看着我，小声补充了一句：爸爸说，你也是妈妈。我不是！我的反驳太快太尖锐，那孩子吓得猛地躲到陈默腿后。陈默的脸色沉了下来。沈薇！你一定要这样吗？

当着孩子的面！那你呢？陈默！你当着全公司人的面，带着你和别人生的孩子来找我，你想过我吗？我只是想和你谈谈！你躲着我！谈什么？

谈你怎么在肯尼亚搞出一个孩子？谈我怎么当后妈？几个下班的同事站在不远处，毫不掩饰地看着我们。手机摄像头又亮了起来。你看，她又凶那个小孩了。

这男的脸皮真厚，还敢找来公司。那小孩真可怜，夹在中间……

陈默似乎也注意到了周围的视线，他压低声音，试图靠近我。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说，行吗？就在这说。我站着不动，让大家都听听，你到底想怎么样。

陈默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孩子的妈妈死了，他在肯尼亚没有亲人，我必须抚养他。法律上，你确实是他父亲，没人拦着你抚养。但我们需要一个家，一个完整的家！薇薇，你以前说过，喜欢孩子……我几乎要笑出眼泪。我是喜欢孩子！

但我喜欢的是我和你的孩子！不是这个！我指向那个缩在后面的小男孩。

他不是一件家具！陈默！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你背叛我的证据！

那孩子似乎听懂了“背叛”这个词，眼睛瞪得很大，里面充满了恐惧和困惑。

陈默俯身抱起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别怕，爸爸在。然后他转向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让我心寒的指责。你看，你总是这样情绪化，你会吓到他。

他需要的是温暖和接纳。温暖？接纳？陈默，你把我当什么？圣母吗？就当我求你，他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疲惫，我们先回家，哪怕你先看看他，他很乖，很懂事……你的家，不是我的家。我打断他，带着你的孩子，离开我的公司，立刻，马上。沈薇！你再不走，我就叫保安了。我们僵持着，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孩子趴在陈默肩上，黑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突然小声问：爸爸，妈妈不喜欢我吗？陈默没有回答。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生疼。但我没有心软。

我拿出手机，径直拨通了保安室的短号。前台这里有骚扰，麻烦请人过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