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在舷窗外以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流淌，并非肉眼可见的璀璨光点，而是曲速航行中被扭曲、拉伸、折射的时空本身所呈现出的幻象。叶明将额头轻轻抵在微凉的纳米玻璃上，试图在这片混沌的光影漩涡中寻找一丝实感。这是他离开地球的第一百三十七个标准日——以母星地球的UTC计时为准——他依然会为这片景象失神。

“看入迷了？每次跃迁都这样，习惯了就好。”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叶明猛地回头，看见总工程师凯德正倚在门框上，手里把玩着一把多频声波扳手。他穿着沾了些许润滑剂的工作服，脸上带着常年与机械打交道的那种冷静而务实的表情。

“凯德先生，”叶明有些不好意思地站直身体，“只是……每次看到，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我们真的在跨越光年为单位计数的距离。”

“在深空，距离是最不值钱又最昂贵的东西。”凯德用扳手轻轻敲了敲身旁的舱壁，发出沉闷的响声，“‘星海漫游者’曲速引擎哼哧哼哧地烧着暗物质，才换来这点速度。别光顾着看风景，过来搭把手，给‘老黄牛’做次常规透析。”

叶明立刻跟上，他知道“老黄牛”指的是原子脉冲引擎。作为系统助理，他的工作就是协助凯德维护飞船的“心脏”。

去往引擎室的路上，经过舰桥。船长凌岳正站在主控台前，目光锐利地扫过层层叠叠的全息数据流。他身姿挺拔，即便在放松时也透着一股精准算计的紧绷感，仿佛随时在评估风险与收益。

“船长。”叶明和凯德同时打了个招呼。

凌岳微微颔首，目光并未离开数据：“‘幽影星域’的边界引力扰动比预期高了百分之三点七。凯德，确保曲速引擎的缓冲阈值调到最高。叶明，记录下这个偏差，归档到航行日志‘异常参数’类目。”

“是，船长。”叶明迅速拿出数据板记录。他注意到凌岳手边的一个悬浮视窗上，正不断刷新着一组复杂的算法，标题是“潜在资源价值初步估算模型V2.1”。这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冰冷而现实。

引擎室的噪音和能量场让空气微微震颤。巨大的原子脉冲引擎占据了大半空间，其结构复杂精密，无数管道和能量导管如同钢铁巨兽的血管与神经。凯德指导叶明连接外部过滤单元，利用飞船航行中捕获的星际尘埃和稀薄氢原子，为原子引擎补充最基础的“食粮”。

“这老伙计不挑食，”凯德一边校准参数一边说，“宇宙里到处是它的燃料，便宜，管饱。 让它动起来容易，但要它干活，就得喂饱它。我们现在就得靠它产生的能量，去喂那个更挑嘴的‘少爷’。”他指了指头顶方向，那是曲速引擎所在的位置。

“暗物质精炼器？”叶明反应过来。

“没错。”凯德点头，“暗物质那玩意儿在宇宙里虽然多，但散得跟烟似的。 我们的精炼器得像蚊子吸血一样一点点收集。这个过程消耗的能量，比‘老黄牛’吭哧吭哧干一个月产的还多！所以每飞一段，我们就得停下来，让‘地面行者’边打工边给‘星海漫游者’喂饭。 这叫能量管理的艺术。”他说话总是带着一种工程师特有的直白和形象比喻。

叶明若有所思：“我在学院时，模拟操作过曲速引擎，但每次启动的能量代价……”

“模拟器不会告诉你，每一次曲速航行，背后都是长达数日甚至数周的‘停车加油’时间。”凯德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重量，“在深空，停下来往往比飞起来更需要耐心和能量。 时间是我们的敌人，也是我们的伙伴。”

完成引擎维护，叶明被凯德派去给科学家艾拉送一份引擎能耗报告。实验室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味，像是臭氧、某种有机溶剂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甜味。艾拉正站在一个复杂的全息模型前，模型呈现出一颗不断变化的、地貌奇特的行星。

“艾拉博士，凯德先生让我送来的报告。”叶明将数据板放在一旁空闲的接口上。

艾拉甚至没回头，只是快速挥了下手：“放那儿吧。叶明，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个光谱分析结果。目标行星‘遗忘基石’的大气成分，硫化物和惰性气体的比例异常高，但这里……”她放大模型的一处区域，“有间歇性的甲烷和氧气脉冲信号，非常微弱。”

叶明凑近观看，那些数据流在他眼中如同跳跃的密码：“这……不像单纯的地质活动。像是……某种代谢过程的副产品？”

艾拉终于转过头，眼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兴奋而专注的光：“很有趣的想法，对吧？学院里的理论都太保守了！ 只知道按照环境参数划分宜居带。但宇宙生命，凭什么非得是碳基？凭什么非得依赖水？”她手指飞快地操作，调出另一组数据，“看，这里的辐射背景也远超寻常生命体的耐受极限。但如果……它们是以晶体结构为基础，利用辐射能进行化合作用呢？”

叶明感到一阵战栗，不仅是出于科学发现的可能，更是因为艾拉话语中那种毫不掩饰的、对未知的贪婪好奇。“如果真是这样，其生物样本的遗传信息甚至细胞结构本身，都可能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甚至应用价值。”他顺着思路说下去。

“应用价值？”艾拉挑眉，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当然，星穹资源集团的董事会那帮老头，会更喜欢听到‘商业价值’这个词。 一种能高效固化放射性废料的全新生物模板？或者其代谢产物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高能催化剂？想想看，叶明，我们脚下可能踩着一座全新的、活着的金矿。”

离开实验室时，叶明的心情有些复杂。学院的教诲是探索与发现，以求知为先。但在这里，知识的价值被第一时间换算成了冰冷的信用点和商业潜力。

午餐时间在船员休息室。叶明端着餐盘，看到安保主管雷克斯独自坐在一角，动作精准而高效地吃着高蛋白合成食物，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整个休息室，如同鹰隼。叶明在他对面坐下。

“雷克斯先生。”

雷克斯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我们大概还有多久能到‘幽影星域’？”叶明尝试找话题。

“看航行日志。”雷克斯言简意赅。

“呃……我是说，根据您的经验，那种地方……通常会有麻烦吗？”

雷克斯终于抬眼看了他一下，那眼神锐利而冰冷：“未知区域，永远有麻烦。 可能是环境，可能是生物，也可能是……其他来找‘麻烦’的人。”他放下餐具，“你的工作是记录，我的工作是确保当麻烦来时，你们还有命继续记录。做好分内事，别瞎操心。”

叶明噎了一下，默默吃饭。他听到旁边另一张桌子，通讯官麻里和船医佐伊正在低声交谈。

“……‘秃鹫号’上次就这么干，截胡了‘探索者七号’在卡戎星云的发现，转头就卖给了最高出价者。”麻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屑和警惕，“他们的船长，听说毫无底线。”

佐伊医生轻轻搅拌着杯中的合成饮料，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忧虑：“利益足够大时，人性往往是最不可靠的屏障。 我们需要担心的，或许不只是环境。”她注意到叶明在听，对他温和地笑了笑，“放轻松，叶明。至少目前，你的心率很平稳。”

下午，叶明按照日程来到舰桥进行例行数据备份。船长凌岳正在和远在不知多少光年外的“星穹资源集团”进行量子通讯。由于带宽极低，通讯内容大多是压缩数据包和极短的文本信息传输。凌岳的表情专注而严肃。

片刻后，通讯结束。凌岳揉了揉眉心，似乎闪过一丝疲惫，但很快又恢复了惯有的锐利。他看到叶明，开口道：“叶明，我们此行的优先任务，再复述一遍。”

叶明立刻站直：“第一优先：定位并评估‘幽影星域’内疑似先驱者信号源的价值。第二优先：勘察‘遗忘基石’行星的资源潜力和开发难度。第三优先：采集具有独特性的环境、地质及生物样本。”

“很好。”凌岳点头，“记住优先级的顺序。集团投入了大量资金，不是让我们来当星际慈善家或者考古学家的。 发现任何东西，第一时间考虑的不是它多‘有趣’，而是它‘有什么用’，‘值多少’。”他的话语冰冷而务实，没有任何迂回的余地。

“明白，船长。”叶明感到肩头沉甸甸的。他想起艾拉发现的可能存在的奇特生命，如果它们……不够“值钱”呢？

就在这时，飞船的智能AI“舵手” 那冷静、无波动的合成音响彻舰桥：“警告。检测到前方时空结构存在异常褶皱。曲速航行即将被动脱离。建议转换为原子脉冲引擎，进行常规航行规避。”

几乎同时，飞船轻微一震，窗外那片绚烂扭曲的星尘幻象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亘古不变的、漆黑天鹅绒般寂静的太空，远处稀疏的星光冷漠地闪烁着。曲速航行结束了。

“全员注意，”凌岳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系统传遍全船，“我们已抵达幽影星域外围。 即将开始常规航行并进行初步探测。各岗位就位。凯德，启动暗物质精炼器，开始为曲速引擎补充燃料。 下一次跃迁时间待定。”

叶明立刻回到自己的辅助控制台前，屏幕上无数数据开始滚动。他看到“幽影星域”的扫描图逐渐生成——那是一片被稀薄的、色彩诡异的星际尘埃云部分笼罩的区域，内部引力场混乱，传感器信号受到明显干扰。

漫长的“加油”时间开始了。原子引擎低声轰鸣，提供着飞船基本的动力和能量。暗物质精炼器如同一个沉默而饥饿的巨兽，开始从虚空中极其缓慢地汲取着看不见的燃料。

几小时后，初步扫描结果出来了。一个强烈的、结构复杂的非自然信号源被锁定，它深埋于一颗黯淡红矮星系统中的行星内部。 信号的特征与凌岳船长获得的加密星图中的描述高度吻合。

“就是那里。”凌岳指着屏幕上那颗被标记为“遗忘基石”的灰褐色行星，眼中闪烁着不容错辨的、猎手发现目标时的光芒，“艾拉，进行深度光谱扫描。麻里，尝试解析信号模式，评估其潜在技术层级和价值。凯德，确保所有系统在轨运行稳定。雷克斯，开始制定初步登陆侦查预案。”

命令被迅速执行。叶明忙碌地记录着每一项指令和反馈数据。他能感觉到整艘飞船像一张逐渐拉满的弓，紧张、期待、以及对未知风险的警惕混合在空气中。

然而，就在初步扫描进行时，麻里突然报告：“船长，接收到一个非常微弱的、来源不明的加密广播信号，就在这个星系内。信号强度极低，模式……不像联邦官方或任何已知大型勘探公司的制式。”

舰桥内瞬间安静下来。

凌岳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无比：“定位它。分析信号特征。 ‘舵手’，提高警戒级别至黄色。”

“不明信号源分析结果：其加密方式与已知的‘秃鹫号’私人武装勘探船有78%的相似度。”AI“舵手”的汇报毫无情绪，却让所有人的心都往下一沉。

雷克斯立刻握紧了腰间的武器。凯德啧了一声，眉头紧锁。艾拉的研究被打断，脸上浮现出不满和担忧。

叶明想起午餐时麻里和佐伊的对话，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秃鹫号”……他们真的来了。

凌岳的面色阴沉下来，他沉默了几秒，目光扫过每一个船员的脸，最终开口，声音冷得像深空的寒冰：

“看来，有人想和我们抢食了。”

“所有非必要能源供应暂停，优先保障传感器和护盾。 雷克斯，登陆预案增加‘遭遇敌对势力’的应对方案。麻里，尝试反向追踪信号源精确位置，并持续监控其动向。”他顿了顿，补充道，“所有人，做好可能发生冲突的准备。‘远星号’不惹事，但也绝不怕事。记住，我们才是最先找到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