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三年的初春，寒意未褪，连京城林老将军府邸的朱红高墙也挡不住那料峭的风。

沈知意坐在镜前，任由丫鬟小荷为她梳妆。大红的嫁衣如火，映着她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金丝银线绣出的鸾凤和鸣，针脚细密精致，此刻却像一道道华丽的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

铜镜里映出一张姣好的面容，眉眼如画，本该是灵动鲜活的年岁，眼底却沉静得像一潭深秋的寒水，无波无澜。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如同被棉絮死死堵住，发不出半点声响。只有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感，提醒她这一切并非噩梦。

她是沈知意，江南沈家的女儿。曾经也是书香门第捧在手心的明珠，诗书翰墨，琴棋书画，虽不精通，却也颇有才名。可家道中落，父母相继病逝，她如浮萍般飘零，最终投奔京中这唯一的远亲——声名赫赫的林老将军府。

寄人篱下的日子本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而一月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更是将她彻底推入了深渊。她至今仍记得那晚在后花园假山后撞见的模糊黑影与低语，以及那声划破夜空的、属于她自己的短促惊叫——那是她能发出的最后的声音。

自此，她便坠入了无声的囚笼。郎中来了一拨又一拨，汤药灌了一碗又一碗，皆摇头叹息，说是惊惧过度，痰迷心窍，药石罔效，或许只能听天由命。

府中流言渐起，都说表小姐吓破了胆，成了个哑巴。

而如今，这“哑巴”的价值，便是为病入膏肓的老将军“冲喜”。

“小姐，”小荷的声音带着哽咽，小心翼翼地将一支赤金镶红宝的步摇插入她浓密的发间，低声劝慰，“今日……今日是您的大喜日子，您……您宽宽心。”

宽心？沈知意看着镜中那个穿着嫁衣、形容憔悴的自己，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她连悲声都发不出，又何谈宽心？

妆成。盖头落下，眼前只剩一片压抑的血红。

喜乐声吹吹打打，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仓促和敷衍。没有娘家亲眷送嫁，没有喧闹的迎亲队伍，甚至没有新郎亲自来迎。一顶花轿从侧门抬入，绕着府里走了半圈，便算完成了仪式。

喜堂之上，烛火摇曳。主位上是病体支离、强撑着坐在太师椅里的林老将军，不时发出沉重的咳嗽声。两旁站着些族亲仆役，神色各异，好奇、怜悯、更多的是漠然。

沈知意由喜娘搀着，机械地行礼。隔着盖头，她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在身上，带着审视，更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

她知道那是谁。她未来的夫君，林老将军的嫡孙，当今的镇北将军——萧煜。

即便她深居简出，也听过他的名号。少年将军，战功赫赫，冷面无情，是京城无数贵女的春闺梦里人，却也因其冷硬的性子让人望而生畏。这桩婚事，于病重祖父是慰藉，于他，只怕是天大的羞辱——娶一个来路不明、寄人篱下，还是个口不能言的孤女。

“煜儿……”老将军喘息着，艰难开口，“以后……好好待知意……”

没有回应。只有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在她身旁微微一动，空气中弥漫开更深的冷意。

礼毕。

她被送入所谓的“新房”。房间宽敞，陈设华美，却冰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红烛高烧，映着窗棂上大红的“囍”字，反而显出几分凄清。

时间一点点流逝，门外脚步声来来去去，最终归于沉寂。

他不会来了。

沈知意自己抬手，缓缓掀开了沉重的盖头。烛光刺得她微微眯了下眼。新房内空无一人，只有她，和对影成双。

桌上合卺酒冰冷地放着，未曾动过。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庭院中泥土和残梅的气息。远处似乎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悠长而寂寥。

她从袖中摸出一方素净的帕子，又寻来妆台上备下的笔墨——那是她唯一要求放置的东西。笔尖蘸墨，悬在帕上，却久久未能落下。

千言万语，哽在心头，堵在喉间。

最终，她只写下两行小诗，墨迹洇开，如同她无法流出的泪：

“红烛空垂泪，锦书无处托。”

写罢，她将帕子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唯一的依托。然后默默走到床边，和衣躺下，蜷缩在锦被之中。大红的嫁衣铺陈开来，像一朵骤然枯萎的花。

红烛燃了一夜，泪也流了一夜。

直至天明。

窗外渐渐泛起鸦青色，第一缕微光透过窗棂，驱不散满室的清冷。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沉稳而有力，停在了门前。

沈知意倏然睁眼，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手指下意识地揪紧了衣襟。

门，被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