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镇里有个规矩，叫肉身回魂。夭折的孩童，若想其灵魂归位，父母需将其血肉剁碎，熬成汤，让母亲饮下。为了让早夭的弟弟能回家，我爸妈杀了我和妹妹，将我们的肉剔下，熬成汤逼我妈喝。后来，我妈真的又生了一个儿子。可他们不知道。

那个新生的儿子，就是我。他偶尔会用我曾经的眼神，盯着我妈看。

1.我被泡在温热的羊水里，五感混沌。但我有记忆。我叫林昭，我记得斧头劈开我额头的剧痛，记得妹妹林晚撕心裂肺的哭喊。

更记得我爸林建国那张狰狞的脸，和他嘴里念念有词的肉身回魂。

我们家信奉一个邪门的规矩。若有孩童夭折，只要将家中其他孩子的血肉熬成汤，让母亲喝下，那夭折的灵魂就能借着母亲的肚子，重新降生。我那个未曾谋面的弟弟，出生三天就断了气。为了让他回家，我爸妈选中了我和妹妹。

我亲眼看着妹妹被他拖进柴房，听着她凄厉的尖叫化为呜咽，最后归于死寂。然后，轮到了我。我妈苏婉就站在门外，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涌出来，却一步都不敢上前。

她的懦弱，是父亲最锋利的帮凶。血肉被剥离，骨头被砸碎，最后和妹妹一起，被扔进院里那口熬猪食的大锅。火焰升腾，浓郁的血腥和肉香弥漫了整个院子。

我爸端着那碗浓汤，撬开我妈的嘴，野蛮地灌了下去。喝！喝下去！

我们的儿子就能回来了！我妈呛咳着，吐出的秽物里夹杂着我和妹妹的碎肉。

我的意识在极致的痛苦和怨恨中消散。再睁眼，就是一片黑暗的温热。

我成了我妈腹中的一个胎儿。我成功回魂了，却不是他们想要的那个儿子。我是林昭。

我回来了。十个月后，我出生了。是个男孩。我爸欣喜若狂，抱着我高呼：回来了！

我的儿子回来了！他给我取名，林念。思念的念。我妈苏婉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她看着我，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恐惧和悲伤。她不敢抱我。每当我爸把襁褓中的我塞进她怀里，她都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出了月子，我妈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她时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我和妹妹曾经玩耍的秋千发呆。有时，她会突然冲进柴房，抱着那把生了锈的斧头发抖。

我爸觉得她晦气，不耐烦地吼她：人死不能复生！现在念儿回来了，你还整天哭丧着脸给谁看！我妈只是哭，什么也不说。我知道，她午夜梦回，一定能看到我和妹妹血肉模糊的脸。她喝过我们的肉汤，我们的怨气，已经刻进了她的骨血里。这天，我躺在摇篮里，我妈又在对着我发呆。她的眼神空洞，仿佛在透过我，看别的什么东西。我咧开没牙的嘴，对着她笑。然后，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人生中第一个清晰的音节。不是妈，也不是爸。我叫的是：晚……晚……

林晚。我妹妹的名字。苏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像见了鬼一样，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踉跄着向后退去，撞翻了身后的水盆。哗啦一声，水洒了一地。

也惊醒了沉浸在自我折磨中的她。2.苏婉的尖叫引来了我爸林建国。他一进门，就看到瘫坐在地上的苏婉，和一地狼藉。你又发什么疯！林建国眉头紧锁，语气里满是厌烦。苏婉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他叫……晚晚……林建国愣了一下，随即嗤笑出声：一个奶娃娃，能知道什么？你真是魔怔了！他走过来，把我从摇篮里抱起来，粗糙的胡茬蹭得我脸颊生疼。我们念儿真棒，都会叫人了。

我看着他，咯咯地笑，口齿不清地重复：晚……晚……林建国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苏婉：你教的？苏婉拼命摇头：不是我……我没有……

不是你还能是谁！林建国把火气都撒到她身上，整天阴阳怪气的，是不是非要把这个家搅散了你才甘心！他抱着我，不再理会地上的苏婉。但我能感觉到，他抱着我的手臂，有些僵硬。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疯狂滋生。从那天起，苏婉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单纯的恐惧和悲伤，而是掺杂了浓浓的惊疑和探究。

她会趁林建国不在家的时候，抱着我，一遍遍地问：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只是睁着乌黑的眼睛看着她，不哭不闹。直到她崩溃地把头埋进我的襁褓里，压抑地哭出声。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悲伤和恐惧的味道。和那天柴房门口，一模一样。我快一岁的时候，已经能扶着墙走几步了。那天下午，阳光很好，苏婉在院子里洗衣服，林建国在屋里睡午觉。我摇摇晃晃地，一步一步，挪到了柴房门口。

那扇门虚掩着，门轴发出吱呀的声响。我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推开了门。里面阴暗潮湿，角落里堆着杂物，那把砍死我和妹妹的斧头，就靠在墙角。斧刃上暗红色的锈迹，在昏暗的光线里，像凝固的血。我走过去，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那冰冷的斧刃。然后，我转过头，看向院子里的苏婉。她正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竹竿上，没有注意到我。我张开嘴，用尽全力，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那哭声凄厉，充满了恐惧，就像林晚被拖进柴房时的最后一声哭喊。苏婉的身体猛地一僵。她缓缓转过头，看到了站在柴房门口的我，看到了我正在触摸那把斧头的手。她手里的衣服啪

地掉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了下去。她的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声的泪水，疯狂地从她空洞的眼眶里涌出。我朝着她，咧嘴一笑。

然后，我奶声奶气地，清晰地喊了一声：妈妈，疼。3.啊——！

苏婉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连滚带爬地朝我扑过来，一把将我从柴房门口抢走。

她抱得那么紧，仿佛要将我揉进她的骨血里。我能感觉到她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抖得像一片濒死的蝴蝶。鬼！有鬼！她抱着我，疯了一样往外跑，嘴里胡乱地喊着。

屋里的林建国被惊醒，骂骂咧咧地冲出来：大白天的，嚎什么丧！

当他看到苏婉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以及我身上沾染的柴房里的灰尘时，脸色也变了。

你带他去柴房了？他一把从苏婉怀里抢过我，厉声质问。苏婉像是没听见，只是指着柴房，眼神涣散：他……他在摸那把斧头……他说疼……林建国，是林昭！

是林昭回来了！你放屁！林建国一巴掌扇在苏婉脸上，力道之大，让她整个人都撞在了院墙上。我看你真是疯了！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懂什么疼不疼的！

他低头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我仰着头，用那双酷似苏婉的眼睛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倒映出他慌乱的模样。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可我的沉默，比任何哭闹都让他心慌。他抱着我，像是抱着一块烫手的山芋，匆匆进了屋，将我重重地放在床上。不准再让她靠近你！他对着我，更像是对着自己说。那天晚上，我听见他们在隔壁激烈地争吵。他不对劲！林建国，他真的不对劲！他就是林昭！

他是回来索命的！苏婉的声音尖利而绝望。你给我闭嘴！什么索命！那是我们的儿子！

是念儿！他不是！他会叫晚晚，他会说疼！他今天还去了柴房！那都是林昭才会……

够了！林建国粗暴地打断她，你要是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打烂你的嘴！

争吵声变成了苏婉压抑的哭声，和林建国不耐烦的咒骂。我躺在黑暗里，嘴角缓缓勾起。

别急。这只是个开始。好戏，还在后头。我开始学说话了。我学得很快，吐字也比同龄的孩子清晰。但我很少说话。我爸妈以为我天生内向，只有我知道，我在等。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我两岁生日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亲戚。奶奶，也就是林建国的母亲，抱着我笑得合不拢嘴：我们念儿长得真俊，一看就是有福气的。她是肉身回魂

这个规矩最忠实的信徒。当初就是她，在林建国耳边一遍遍地念叨，才让他下定了决心。

酒过三巡，林建国喝得满脸通红，抱着我，向亲戚们炫耀：我儿子，聪明着呢！

大家都在笑，都在夸我。苏婉坐在角落里，脸色苍白，一口饭菜都没动。

我挣脱林建国的怀抱，跑到苏婉面前，拉了拉她的衣角。在所有人好奇的注视下，我仰起头，用最天真无邪的语气，轻声问她：妈妈，哥哥和姐姐的肉，好吃吗？4.满室的喧嚣，瞬间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又缓缓移到苏婉惨无人色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苏婉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她看着我，眼神里是极致的恐惧，仿佛我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啪！林建国手里的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将我拽到身后，对着苏婉怒吼：你！你都教了他些什么！

他试图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苏婉身上。亲戚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了惊疑。

奶奶的脸色最是难看，她拄着拐杖站起来，指着苏婉的鼻子骂道：你这个毒妇！

我们家是倒了什么霉，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自己没本事保住孩子，现在还教坏我的乖孙！

苏婉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瘫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是看着我，眼泪无声地滑落。我知道，她信了。她彻底相信，我就是回来索命的林昭。

我从林建国身后探出头，看着她，眼神无辜又残忍。妈妈，你为什么哭呀？

是我说错话了吗？我越是天真，她就越是崩溃。这场生日宴，不欢而散。亲戚们走后，林建国把所有的门都关上，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阴鸷得可怕。

你刚才的话，是谁教你的？我摇摇头，怯生生地说：没有人教我。

那你怎么会知道！他提高了音量，几乎是在咆哮。我被他吓得哇地一声哭出来，：我……我做梦了……梦见哥哥和姐姐……被爸爸……放进大锅里……妈妈在旁边哭……

我一边哭，一边复述着那天的场景。每一个细节，都分毫不差。林建国的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他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怪物。最后，他猛地转向苏婉，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是你！一定是你这个贱人跟他说的！我没有！我没有！

苏婉凄厉地尖叫。你还敢狡辩！林建国把她拖到墙角，拳头雨点般地落下。我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看着他发泄着内心的恐惧和罪恶。看着苏婉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毫无反抗。

这对狗男女，正在我面前，上演着一场狗咬狗的闹剧。真可笑。他打累了，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苏婉趴在地上，头发散乱，嘴角流着血，像个破败的布娃娃。

林建国回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眼神冰冷的我。他愣住了。那样的眼神，绝不该出现在一个两岁的孩子身上。那是一种……淬满了怨毒和仇恨的眼神。就和那天，他举起斧头时，在林昭脸上看到的，一模一样。他心底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指着我，声音都在发抖：你……你到底是谁？我看着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爸，我回来了。不是用两岁孩童的奶音。而是用林昭的，那个十岁男孩的声音。5.林建国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趴在地上的苏婉也停止了呜咽，她缓缓抬起头，用一种混杂着绝望和解脱的眼神看着我。林昭……真的是你……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我没有理会她。我一步一步，走向林建国。我小小的身体里，装着一个复仇的灵魂。每走一步，那滔天的恨意就翻涌得更厉害。

你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儿子，亲手杀了我，杀了晚晚。我站在他面前，仰起头，用林昭的声音继续说道：你把我们剁碎，熬成汤，逼着妈妈喝下去，就为了那个所谓的『肉身回魂』。现在，我回来了。我冲他咧开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爸爸，你高兴吗？啊——！林建国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向后跳开，惊恐地指着我：别过来！你别过来！你这个怪物！

他转身想跑，却被门槛绊倒，狼狈地摔在地上。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爬，想要远离我这个让他恐惧的源头。我没有追。我只是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他丑态百出。

怪物？我轻笑出声，究竟谁才是怪物？是亲手杀死自己一双儿女的你，还是被你害死的我？不……不是我……是奶奶……是奶奶说的……

他语无伦次地辩解着，试图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是吗？我歪了歪头，那把斧头，是奶奶握着的吗？把我们扔进锅里的，也是奶奶吗？我每问一句，林建国的脸色就更白一分。他爬到墙角，退无可退，只能抱着头，瑟瑟发抖。

别说了……别说了……我慢慢蹲下身，与他对视。怎么能不说了？

我和晚晚死得那么惨，骨头都被你敲碎了。那口锅里的水那么烫，你知道有多疼吗？

我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他的心里。我当然要说，我要每天都说，说到你发疯，说到你死。我要让你，为你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林建国猛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