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识在一个纯白无菌的房间里苏醒。

计时器在我的人造视网膜上投射出精准的时间：新元224年，3月12日，清晨05:00:00，体内的生化处理器开始运转，优化着我的能量配比，消除睡眠模块残留的冗余数据。我是C-7，极乐动力集团旗下，“伊甸园”餐厅的首席营养调配师。一个更通俗的称呼是，厨师。但我从不烹饪。

我的工作是监督和操作中央合成系统，将精准计量的蛋白质、碳水化合物、维生素和微量元素，混合成一种无色无味的凝胶状营养膏。

这种营养膏是新维里迪亚城所有上层公民的每日食粮——高效、纯净、绝对理性，摒弃了“味道”这种低效且容易引发非必要情绪波动的原始感官体验。05:10:00，我穿上银白色的无缝制服，走进厨房。这里没有火焰，没有蒸汽，只有发出低沉嗡鸣声的精密仪器和一排排闪烁着蓝色指示灯的营养液管道。

我的动作行云流水，每一个角度，每一次操作，都精准得如同教科书。

这是植入我脑内芯片的“职业模块”赋予我的能力。我的人生，就像我调配的营养膏一样，精确、稳定，且毫无波澜。极乐动力集团给了我这副昂贵的义体，给了我这份体面的工作，作为交换，我献上了我全部的记忆。集团的白皮书上说，这是“新生”，是摆脱了无用情感与痛苦回忆的终极进化。我对此深信不疑。然而今天，就在我链接中央合成系统，准备调配当日第一批次“晨曦一号”营养膏时，一个意外发生了。

我的脑内芯片，出现了一个百万分之一秒的延迟。就在那转瞬即逝的延迟中，一个不属于数据库的感官信息，如同一道惊雷，悍然劈开了我平静无波的意识。

那是一种……味道。酸的，带着一丝清甜，温暖而醇厚。它不是通过我的味觉传感器产生的，而是直接在我脑海最深处炸开。伴随着这个味道，一个模糊的画面一闪而过：一抹鲜艳的、不属于这个灰色城市的红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滋……”轻微的电流声将我拉回现实。我的生物监测系统发来警报，我的心率，一个由机械泵驱动的器官，竟然出现了0.3%的波动。“警告：非指令性数据溢出。

建议进行系统自检。”我立刻启动了自检程序，冰冷的逻辑覆盖了那一瞬间的迷惘。

检测结果显示一切正常。或许只是线路老化造成的瞬间信号干扰，我这样告诉自己，将那份转瞬即逝的异常归档，然后继续我的工作。但是，那个味道，像一颗顽固的种子，落在了我意识的荒原里。接下来的几天，这个“故障”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有时是在调配营养膏时，有时是在进行身体维护时，甚至是在休眠模块里，那个酸甜的、温暖的味道会毫无征兆地袭来。与之相伴的，是更多破碎的画面：一双布满褶皱却很温暖的手，夏日午后蝉鸣的聒噪，还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带着笑意的女人的脸。我开始失眠。在休眠仓里，我反复回放着这些碎片，试图用我的逻辑处理器去分析它们。这些数据毫无意义，不属于任何已知模块，只会干扰我的工作效率。我向集团的维护中心提交了故障报告。

三天后，我等来了一位穿着白色研究服的“医生”。他用精密的仪器扫描了我的大脑，然后得出了结论：“C-7，你的情感抑制模块出现了一些轻微的衰减。

我们会为你进行一次固件升级，清除这些冗余数据。”我躺在冰冷的升级舱里，看着蓝色的修复光束扫过我的头部。我本该感到安心，但我没有。

当那股熟悉的酸甜味道再一次在我脑海中浮现时，我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名为“抗拒”的情绪。我不想……忘了它。升级程序启动，一股冰冷的洪流涌入我的大脑，开始格式化那些被定义为“冗余”的数据。

就在那些破碎的画面即将被彻底清除的前一刻，一个词语，挣扎着从记忆的深渊里浮出水面。

“番茄。”升级结束了。我走出升级舱，“医生”微笑着对我说：“感觉怎么样？

是不是清爽多了？”我点了点头，视网膜上的数据显示我的一切生理指标都完美无瑕。

那些恼人的幻觉消失了。我的大脑一片清明。但我没有告诉他，在格式化的最后一秒，我将那个名为“番茄”的词语，连同那个味道，一起加密，藏在了我操作系统最底层的某个废弃代码区里。我，C-7，第一次，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这个秘密，改变了我的一切。我开始疯狂地查阅资料。

在新维里迪亚的公共数据库里，“番茄”被归类为“旧世界原始作物”，附带着警告标签：未经处理的有机物可能含有未知病菌，且营养成分不稳定，已被“高效营养膏”全面取代。数据库里只有干巴巴的文字和黑白图片。但我的秘密告诉我，那不是全部。我需要找到一个真正的番茄。这个想法荒谬得像一个病毒。在新维里迪亚，所有土地都被高分子建筑材料覆盖，根本没有土壤，有机物只存在于生物废料回收中心。

我的权限，可以让我进入城市的物资数据库。我利用工作之便，搜索了数个晚上，终于在一个名为“第三类废弃物处理站”的清单里，发现了一个词条：“未经申报的有机种子样本”。第三类废弃物处理站，位于城市的地下三层，是处理那些被上层社会淘汰下来的奢侈品和电子垃圾的地方。

那里是拾荒者的天堂，也是城市监控最薄弱的灰色地带。我需要一个向导。

在城市的地下网络里，我匿名发布了一个任务：“高价求购第三类废弃物处理站地图及‘特殊有机物’信息。

报酬：三个单位的A级能源块。”A级能源块是硬通货，足以让一个底层居民一个月衣食无忧。不到十分钟，我就收到了回复。

对方的代号是“回声”。我们在一个废弃的地铁站台见面。她比我想象得要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岁出头，穿着打满补丁的工装，头发剪得很短，一双眼睛却像黑曜石一样，闪烁着警惕而又充满活力的光。“你要找什么？”她开门见山，声音有些沙哑。“种子。

”我说。她挑了挑眉，似乎觉得有些意外：“种子？那玩意儿又不能当饭吃。你要它干嘛？

”“研究。”我用一个最不会引起怀疑的理由搪塞过去。她打量了我一番，我的制服和过于干净的外表，让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但她最终还是被能源块吸引了。“跟我来。”在“回声”的带领下，我第一次踏入了新维里迪亚的地下世界。这里和地上光鲜亮丽的城市完全是两个极端。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霉菌混合的味道，头顶的管道不时滴下污水。

到处都是由废品搭建的简陋居所，和一张张麻木而警惕的脸。“回声”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她熟练地带着我穿过迷宫般的小巷，躲过巡逻的机械警卫。“你这种上等人，最好别一个人来这里。”她头也不回地说，“你身上的任何一个零件，都够这儿的人活一年了。”我沉默着，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割裂。

我们最终在一个巨大的垃圾山前停了下来。

“回声”指着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入口说：“处理站就在里面。我要的东西呢？

”我将能源块递给她。她检查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你要的种子，我打听过了。

前几天确实有一批从上层运下来的‘古董’，里面好像就有，但那些东西都被一个叫‘老头子’的家伙收走了，他是个怪人，专门收集这些旧世界的玩意儿。”在“回声”的指引下，我在垃圾山深处一个用集装箱改造的屋子里找到了那个“老头子”。他是一个真正的人类，没有经过任何义体改造，脸上布满了皱纹，浑身散发着一股泥土的味道。他的屋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旧书、老旧的器物，像一个小型博物馆。当我说明来意时，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小姑娘，你要种子做什么？”“我想……尝尝它的味道。

”这一次，我说了实话。老头子定定地看了我几秒，忽然笑了，露出一口黄牙：“有趣，已经很多年，没人对我说‘味道’这个词了。”他从一个上锁的铁盒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密封的玻璃瓶，瓶子里，装着十几颗干瘪的、暗红色的小颗粒。

“这就是你要的番茄种子。”他说，“但光有种子可没用，你得有土壤，有阳光，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