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盏中琥珀色的酒液，荡漾着满堂喧嚣和一张精致却麻木的脸。

丝竹管弦声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水，模糊地灌入林微的耳朵。她穿着最时新的云锦华服，缀着南海珍珠，头发梳成繁复华丽的样式，每一根发丝都透着“贵重”二字——像一件被精心装扮的祭品。

今夜是永昌侯府与靖安公府的订盟宴，她是那个被家族献上祭坛，用以换取侯府喘息之机的礼物。“微儿，侯府的将来，可就系在你一人身上了。

”父亲临行前的话，沉甸甸压在心口，混合着母亲无声垂泪的画面，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目光空洞地掠过谈笑风生的宾客，最后落在今晚的另一个主角身上——她的未婚夫，靖安公世子赵珩。他正与几位宗室子弟畅饮，眉眼飞扬，意气风发，偶尔瞥向她的眼神，带着一种打量物品般的轻慢与理所当然的占有。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赵珩端着酒杯，踱步而来。周围的谈笑声下意识低了下去，无数或明或暗的目光聚焦过来。他停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带着微醺酒气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怎么？

”赵珩的嗓音带着宴饮后的沙哑，和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板着张脸，是嫌我靖安公府的门第，还辱没了你不成？”林微指尖一颤，掐进掌心，垂眸不语。

这沉默似乎激怒了他，或是助长了他的气焰。他嗤笑一声，声音扬高了几分，足以让近处竖着耳朵听热闹的宾客们听清：“永昌侯府如今是个什么光景，你自己心里清楚。

能入我国公府的门，是你天大的造化。”他俯身靠近，目光轻佻地扫过她苍白的脸，言语如刀，一字字割开她最后的尊严：“别给脸不要脸。说实话，林微，”他刻意顿了顿，享受着她细微的颤抖，“除了这张脸，你还有什么？”哄笑声隐约传来。

屈辱像毒藤般缠紧心脏，勒得她四肢百骸都在发冷。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冰冷的虚空。就在那片虚空里，一个冰冷的、非人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炸开：认知超载，应急辅助模式启动。百科系统绑定成功。检测到强指向性恶意目标：赵珩。

启动信息关联检索……检索完毕。剧痛刺入脑海，无数纷乱的光影和信息碎片咆哮奔腾，又在瞬息间归于有序。赵珩带着嫌恶与得意的脸，在她眼中忽然不同了。

九寸喜好骏马、烈酒近期与东宫往来密切……甚至还有左足靴底沾有西郊红泥，与今晨降雨范围吻合。林微猛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软弱、惶惑、屈辱被彻底涤荡，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她忽然抬起手，并非指向赵珩，而是轻轻搭在了身旁桌案那只流光溢彩的琉璃盏上。指尖冰凉触及温润盏壁。

西域七宝琉璃盏，承光元年由靖安公赵贽进献宫中，实则购自西市胡商，耗银三百两，虚报一万。信息如水划过心间。她抬起眼，看向因她突兀举动而微怔的赵珩，唇角极缓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我还有什么？”她重复着他的问题，声音不大，却清冽如玉石相击，奇异地压下了周遭所有的杂音。无数道目光变得惊疑不定。赵珩皱眉，直觉有异，却不等他开口，林微的指尖已从琉璃盏上离开，轻轻点向了他腰间悬挂的那枚国公府标志性的蟠龙玉佩。“比如，”她直视着他瞬间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世子可知，你引以为傲的家族根基，靖安公府满门荣耀——”“——是靠着什么堆起来的吗？”满场死寂。

赵珩脸色沉下：“你胡言乱语什么！”“六十年前，靖安公府尚是空壳子爵位，债台高筑。

”林微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平铺直叙，却带着撼动人心的力量，“你的祖父，老国公赵勰，求娶我永昌侯府嫡女，亦即我的祖母，获十里红妆，田庄铺面无数，方得银钱周转，重振门庭。”“你胡说！”赵珩厉声打断，面皮涨红，“我祖父英雄一世，岂容你信口污蔑！

”“是吗？”林微轻轻反问，指尖虚虚一点地面，方向正指向靖安公府深处，“那笔巨额嫁妆的原始凭证，连同老国公亲笔所书、承认借贷并未归还的契书，至今仍完好无损地存放在你家密室，东南角，往下数，第三块地砖之下。

”“需要现在派人去启出来，当众验看吗？世子爷。”一刹那，赵珩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瞳孔因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缩成针尖。他死死盯着林微，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他以为可以随意拿捏的女人。

那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慌。她怎么可能知道？！那密室的存在，连府中知道的下人都不超过三个！死寂。满堂宾客屏息，落针可闻。然而，林微却不再看他。

她倏然转身，华丽的裙摆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目光精准地越过层层人群，落在了西席上首位——那位自宴会伊始便神情淡漠、独自饮茶，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的长公主身上。当朝长公主，陛下嫡亲姑母，封号昭懿。

表面荣宠至极，实则因先帝晚年一度欲废当今太子即今上另立宠妃幼子而深遭今上猜忌，日夜难安。多年来暗中搜寻先帝可能留下的、能证明今上得位正统或含有遗训的文书，以期自保。信息流转，只在瞬息。在所有人茫然无措的注视下，林微一步步走向长公主。

她无视了身后赵珩几乎要杀人的目光，无视了满堂的惊疑与窃窃私语。她在长公主案前停下，微微屈膝一礼，姿态从容不迫。然后，在长公主抬起那双深不见底、带着审视与疑惑的凤眸看向她时，林微清晰开口。“殿下，”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这富丽堂皇的宴厅内所有虚伪的平静，“您一直在找的那份，能安社稷、定人心的先帝遗诏——”她微微倾身，用一种只有彼此能听清的、却足以让高踞上座者听得一字不落的音量，缓声道：“就在当今太后凤榻，床板的夹层之中。”“哐当——”长公主手中的茶盏，失态地跌落在华贵的地毯上，温热的茶水洇开一片深色的渍痕。她猛地站起身，凤眸之中一瞬爆出的锐利精光，几乎要将林微洞穿。

***长公主扶着紫檀木案几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指节微微颤抖。她死死盯着林微，仿佛要从她平静无波的面容上勘破什么惊天秘密。喉间滚动了几下，才勉强压下翻涌的心潮，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压抑着震颤的声音问道：“你……此话当真？”林微直起身，目光坦荡迎上那道锐利如刃的视线。

她的指尖看似无意地扫过案上一只憨态可掬的青瓷狮形茶宠——青瓷狮形茶宠，为太后三年前赏赐长公主之物，实则内务省巧匠所制，内置微型窃听机关，由内务省专人负责监听，每三日收取一次信息。系统信息冰冷而精准地流过脑海。

她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力量：“殿下可仔细回想，太后娘娘三年前以‘暑热难耐、旧殿潮湿’为由，大动干戈翻新凤仪宫，期间特意命人更换了整张凤榻。对外只宣称是旧榻损朽不堪使用，实则是为了稳妥藏匿此物。

”她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若殿下心存疑虑，不妨遣绝对心腹之人，趁太后每月十五前往慈宁宫小佛堂静心礼佛、至少需两个时辰的间隙，以‘内务府记档，需为凤榻检修加固’为由入内。掀开锦褥，仔细查探床板东北角的夹层，必能寻得。

”长公主眸中的惊疑与剧烈波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狂喜、敬畏与审慎的复杂神色。她深深看了林微一眼，那眼神里已没了最初的居高临下与淡漠，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探究与重新估量。“好。

”长公主只吐出一个字，干脆利落，随即抬手，示意身旁一直垂首侍立的沉稳侍女上前扶起自己。“本宫忽感身体不适，今日盛宴，恐难再陪，先行告辞。”这话一出，满堂宾客更是哗然。昭懿长公主身份尊贵超然，向来最重礼仪规矩，从未在任何宴席上如此突兀中途离席。今日这般明显失态之举，再联想到方才林微那石破天惊的低语，任谁都看得出，这绝非简单的“身体不适”，其中必有惊天动地的蹊跷。赵珩这时才从一连串的震惊与羞辱中猛地回过神。

眼见长公主就要离去，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林微竟也仿佛事了欲抽身，他顿时气血上涌，快步上前一把拦在林微面前，脸色铁青，声音因急怒而嘶哑：“林微！你休走！

你污蔑我祖父清誉，坏我公府百年名声，今日若不把话说清楚，我靖安公府绝不善罢甘休！

”林微侧身轻巧避开他抓来的手，目光扫过他因愤怒和恐慌而扭曲的脸庞，指尖似无意般擦过他腰间那枚莹润的蟠龙玉佩——蟠龙玉佩，羊脂白玉籽料，内嵌精巧夹层，藏有赵珩与东宫心腹私通密信三封，提及“待大事成，必请殿下允诺，封户部尚书之职”及白银十万两犒赏。系统信息瞬息而至。

她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冰冷讥诮，声音陡然扬高几分，确保周围竖着耳朵的宾客都能一字不落地听见：“说法？世子爷此刻最该向众人解释的，恐怕不是六十年前的旧账，而是昨日酉时三刻，你在城南荒废已久的山神庙里，私下会见东宫詹事府那位李大人时，亲手塞进他袖中的那封密信，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赵珩脸色骤变，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直劈天灵盖，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脱口而出：“你……你怎么会知道？！

你不可能……”“我不可能知道？”林微截断他的话，步步紧逼，目光如冰锥般刺向他，“我知道的可远不止这些。需要我再说说，世子爷本月初七在‘千金一笑’赌坊的地下暗厢里，一夜之间输掉的三万两白银，是东宫哪位贵人暗中替你填了这滔天的窟窿吗？还是需要我提醒一下你，安置在城西榆林巷那座三进别院里，那位已有三个月身孕的柳姓外室？这件事，不知一心盼着嫡孙的靖安公爷，可曾知晓？

”一桩比一桩隐秘、一件比一件骇人的丑事被当众毫不留情地戳破，赵珩的脸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紫，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指着林微，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腿一软，竟踉跄着跌坐在地。宾客们的窃窃私语声瞬间变成了巨大的哗然，看向靖安公府众人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惊骇与看戏的兴奋。一旁的靖安公赵贽，听得眼前发黑，气得浑身乱颤，猛地捂住胸口，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当场晕厥过去，被手忙脚乱的下人扶住。林微却不再多看那瘫软如泥的赵珩一眼，也无视了满堂的混乱与喧嚣。她转过身，看向身后早已面色煞白、目瞪口呆的父母，缓缓屈膝，行了一个标准却决绝的礼：“父亲，母亲。女儿不孝，不愿再做家族联姻的工具，今日当着众宾之面，这门亲事，女儿退了。”永昌侯林渊与夫人愣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陌生而又耀眼的女儿，一时竟被那通身的气势所慑，不知该如何回应。侯夫人最先反应过来，猛地冲上前紧紧握住女儿冰凉的手，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好！退！退得好！这样的门楣，这样的人家，我们高攀不起！娘支持你！”林微刚直起身，还未及安抚母亲，就见方才随长公主离去的那位沉稳侍女去而复返，步履匆匆却不见慌乱，穿过人群，径自来到林微面前，恭敬一礼，低声道：“林小姐，殿下车驾已在府外等候，殿下命奴婢前来，请小姐移步一叙。”林微颔首，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宴厅，扫过面如死灰的赵珩，扫过惊魂未定的父母，最后淡然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