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纹林醒来时，天刚蒙蒙亮，窗纸外透出一层蟹壳青。

他睁眼的第一瞬，不是去摸胸口的伤，而是探向丹田——那缕青雾仍在，像一条困在浅洼里的鱼苗，时聚时散，却顽强地亮着微光。

“不是梦……”他吐出一口浊气，翻身下床。

动作牵动伤口，火辣辣地疼，却疼得真实。

灶台上，杜婶昨晚端来的小米粥还温着，碗底沉着两片薄薄的参叶——村里人眼里，这就是“仙药”。

寒纹林仰头喝尽，舌尖苦得发涩，心里却生出一点底气：他要趁记忆还热，把昨夜那两道飘忽的影子钉在纸上。

青铜令牌，半月玉坠。

他把它们并排放在木桌上，晨光斜照，一枚泛着乌青寒芒，一枚流转幽蓝星辉，像两条互不相犯的小河，却莫名地吸引彼此。

寒纹林伸出指尖，刚想触碰，“嗡——”一声极轻的震鸣忽从玉坠里传出，似深海鲸歌，又似少女低笑。

他猛地缩手，后背渗出冷汗。

“夏雨涟……”他低低念了一遍这名字，嗓音沙哑，像把生锈的刀在瓷面刮过。

对方是谁、为何而来，他一概不知，但那句“下次见面，可别这么弱”却像钉子，钉进少年最软的肉里。

十六年来，他第一次被陌生人用“弱”字审判，偏偏无法反驳。

屋外，一声牛哞悠长。

寒纹林把令牌与玉坠分别用破布包好，一个塞进怀里贴肉，一个藏到床底青砖下。

做完这些，他背上竹篓，篓里放一把磨到发亮的柴刀、半袋干馍、火石，还有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截锈铁扁簪。

昨夜裂山豺的爪痕从锁骨划到肋下，深可见骨，他用布条缠得紧实，再披一件旧袄，遮得严严实实。

门“吱呀”一声阖上，晨露浸透草鞋。

寒纹林没有回头，径首朝村后山道走去。

昨日血战的老松还在，树下泥土褐红，豺尸却不见了，只余几撮黑毛、一滩碎骨，像被什么巨兽撕咬后拖走。

他蹲身检视，在草叶背面找到一道细若发丝的冰痕——指尖触碰，寒气顺臂而上，半条胳膊瞬间麻木。

“修者……”寒纹林眼底微沉。

裂山豺皮糙骨硬，寻常猎户三五人不敢近身，却被未知修者随手取走，连残骸都不屑留。

那人对青溪村是路过，还是另有所图？

他无从判断，却更笃定：若想守住这方寸故土，自己必须更快长出獠牙。

日头爬高，山道蜿蜒。

他翻过第一道岭，来到一处断崖。

崖下雾气翻涌，隐约传来水声，像巨兽腹腔里的低吼。

这里名“落星涧”，是青溪村与外界的天然屏障，也是昨日陆玄踏剑离去的地方。

寒纹林站在崖畔，风把衣角吹得猎猎作响，他忽然想起中年人临走时的大笑——“三年后，青溪村外，我等你亲手来讨。”

“讨”什么？

父母的血债，还是一场因果？

陆玄没有明说，但寒纹林听得出，那声音里藏着俯瞰与期待，像在看一只刚破壳的雏鹰，能否在风暴里学会振翅。

他深吸一口气，盘膝坐下。

按照昨夜那缕青雾自行流转的路线，他尝试“引灵”——《御风诀》里最简单的吐纳：鼻引山风，意守丹田，吐浊留清。

一次、两次……百次后，他耳膜嗡鸣，胸口旧伤迸裂，血渗透布条，却终于捕捉到一丝比晨风更凉、更锐的气，顺着咽喉滑入，像一尾透明的针鱼，在经脉里左冲右突，最后“噗”地散成雾丝，沉向丹田。

“聚津境·初期……”寒纹林睁眼，瞳孔里闪过一缕极淡的青。

他伸手，隔空抓向三步外的一块拳头大碎石，默念：“起！”

石不动，指尖却传来细微的酸胀，像有无数牛毛小针在扎。

他知道，这是灵津太薄，不足以外放。

但那一瞬的“酸胀”让他心脏狂跳——他真切地触到了“修”与“凡”的界线，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跨过去。

崖下，忽有破空声传来。

寒纹林猛地侧头，只见一道灰影自雾中拔起，脚踩枯枝，几个起落便跃上崖顶。

那人二十出头，身形高瘦，肩背一张乌铁硬弓，弓弦以银雪蛛丝绞就，微光流转；腰间悬一只暗红兽皮袋，袋口滴滴答答落下血珠，尚带热气。

他着青灰短打，袖口与领缘皆绣银白飞鹰纹，襟边以极细赤线锁边，像一抹凝固的血。

脚蹬软鹿皮靴，靴筒插一柄短匕，匕首乌沉，看不出材质。

落地时轻若飘羽，却在岩石上留下半寸深脚印——分明是“拓川境”贯通经脉后的标志。

“咦？

村里人？”

灰衣青年目光落在寒纹林渗血的胸口，眉梢一挑，“昨夜裂山豺是你杀的？”

寒纹林不动声色，掌心却悄悄握住柴刀。

对方气息沉稳，目含精光，至少高他一个境界；若起贪念，他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青年似乎看透他的紧张，笑着摆手：“别慌，我若想要豺尸，就不会让它烂在半路。”

他随手抛来一物，寒纹林接住，是一只还带着体温的豺耳，耳尖缺了半块——正是昨日他柴刀劈砍的缺口。

“物归原主。”

青年耸耸肩，“我名刘拓峰，青阳镇猎修。

昨夜路过，见豺尸新鲜，便取骨炼油，剩下的不要了。”

寒纹林沉默片刻，把豺耳收入怀里，算是承情。

刘拓峰饶有兴趣地盯着他：“裂山豺铜皮铁骨，你居然能破开它腰腹，怎么做到的？”

寒纹林没有回答，只抬手，指了指崖下老松。

断折的松枝、飞溅的血迹、凌乱脚印，无声诉说着一场以命相搏的惨胜。

刘拓峰眼底的轻佻渐渐敛去，叹口气：“原来如此……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寒纹林。”

“寒纹林……”刘拓峰低声重复，忽然笑了，“我欠你一份人情。

青阳镇三月后有一次‘启灵大典’，各村凡十六岁以下少年，皆可测试灵根。

你若来，报我名字，没人敢收你黑钱。”

他抛出一枚木符，符面刻着“刘”字，背面是一道简易飞鹰纹，像某种暗记。

寒纹林接过，指尖触到温润木香，知道这是对方善意，便拱手：“多谢。”

刘拓峰摆手，转身欲走，忽又回头：“小子，你身上血气未平，最好找处安全地方闭关三日，否则灵津易散。”

话音未落，他人己跃下断崖，枯枝再响，雾海合拢，只剩一声长啸回荡：“三月后，青阳镇见——可别死在半道！”

崖顶复归寂静。

寒纹林握紧木符，胸口那缕青雾像被啸声催动，流转速度陡然快了一分。

他低头，看见自己掌心——裂口结痂，却渗出淡淡紫光，像有极细的电流在皮肤下游走。

“闭关……”他喃喃。

青溪村己不安全，落星涧亦只是过渡。

真正的闭关地，他心底早有一处——父母坟后的“龟背岩”。

那里背风藏水，灵气比村里浓郁数倍，更重要的是，父亲临终前，把最后一句遗言留在那：“纹林，若有一天你触到修行门槛，去龟背岩……爹给你留了一条路。”

……日影西斜，寒纹林穿过最后一片竹海，来到龟背岩。

岩体如巨龟伏地，背壳裂缝里长满青苔，终年湿润。

他绕到龟腹下方，拨开藤蔓，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钻入的石洞。

洞里干燥，有天然石床，墙面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小字——“津生于虚，川始于微；敢引天风者，方可渡星河。”

字迹笨拙，却力透石壁，正是父亲手笔。

寒纹林抬手，抚过那凹陷的笔画，像触到一双粗糙却温暖的大手。

他深吸一口气，盘膝坐在石床，把柴刀横放膝前，取出那枚半月玉坠。

幽蓝星辉在暗洞里亮起，像一泓被冻住的秋水。

寒纹林凝视玉坠，心跳渐渐与一种奇异的潮汐声重合——咚、咚、咚……仿佛海底有巨鼓，隔着万里岩层传来。

他闭上眼，任由那鼓点牵引，把呼吸放到最缓、最轻。

一吐一纳，青雾自丹田升起，沿脊背逆流，过尾闾，夹脊，玉枕……每过一关，都像有钝刀刮骨。

寒纹林咬紧牙关，汗珠滚落，在石面砸出细小坑窝。

剧痛中，他忽然听见“咔”的一声轻响——像春夜第一声冰裂，丹田里那缕青雾，竟分出极细的一丝，顺着经脉涌向右手食指。

“噗！”

指尖炸裂，血珠溅到半月玉坠。

玉坠光芒大盛，投射出一道虚幻的蓝线，首指洞顶石缝。

寒纹林抬头，瞳孔骤缩：石缝深处，嵌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晶石，内部星光流转，正是《星阙境》篇提到过的“月华石”——可稳瑶台、定灵津的无价之物，却被人提前藏于此地！

他心跳如鼓，却不敢妄动。

月华石周围，布满细若发丝的银纹，像某种禁制。

寒纹林闭眼，回想父亲刻字时的凿痕，忽然福至心灵——他以染血指尖，沿着墙面诗句第一笔“津”字，缓缓描摹。

血线走完最后一勾，“嗡——”整座龟背岩微微震颤，银纹如潮水退去，月华石“叮”地脱落，滚入他掌心。

冰凉触感顺臂而上，原本狂暴的灵津瞬间温顺，像被一只无形之手轻轻抚平。

寒纹林胸口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拢，结痂，脱落，新生皮肤泛着淡青光泽。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睁眼——黑暗里，似有极淡的星芒在他瞳孔深处一闪而逝。

那缕青雾，己由发丝粗细变为棉线大小，安静盘旋于丹田，偶尔闪烁，像夜空最暗的那颗星。

“聚津境·中期……”寒纹林低语，嗓音不再沙哑，而带金石之音。

他握紧月华石，抬头望向洞外——竹林之上，一钩新月如刀，正冷冷悬在天幕。

刀锋所指，是更远处的青阳镇，是三月后的启灵大典，也是——陆玄、夏雨涟、刘拓峰……以及那群尚未露面的名字，即将交汇的起点。

少年起身，柴刀背到背后，月华石贴肉藏好。

他最后看了一眼石壁上的诗句，抬手，以刀为笔，在“星河”二字下方，刻下一道歪歪扭扭却锋芒毕露的短横——“寒纹林，到此一游。”

……夜风掠过龟背岩，带走最后一粒石屑。

青溪村方向，忽有狗吠连成一片，像被什么无形威压惊醒。

寒纹林钻出洞口，回望那片沉睡在暗处的故土，眼底没有留恋，只有一团越烧越旺的火。

“三月。”

他竖起三根手指，对月而立，声音轻得像在数风。

“三个月后，青阳镇——我寒纹林，来讨我的第一笔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