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正紧。

碎玉乱琼似的雪片子，被朔风卷着，扑打在青丘界碑上，又簌簌地落进少年单薄的衣领里。

白夙缩了缩脖子，将那卷抄写好的《狐火心经》往怀里掖得更深些，八条蓬松的银白色尾巴本能地蜷起来，试图拢住一丝暖意——尽管那最关键的第九尾，只可怜地探出半个焦黑的尾尖，徒劳地颤抖着。

今日誊写的任务重，他又被几位嫡出的兄长“拜托”代笔，离开藏书阁时，天色己墨黑。

风雪逼人，回庶子偏院的那条小径愈发难行。

雪深没踝，每一步都陷下去，发出咯吱的闷响，像是寂寞的咀嚼声。

他低着头，努力忽略掉锁骨下方那一道灼热的痛楚——那是代表青丘白氏血脉的九尾火纹，此刻却因第八尾半的残缺而隐隐作痛，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耻辱烙印。

就在界碑转弯处，风里送来一丝极淡的、与这清寒雪夜格格不入的气息。

不是狐族。

是…人？

白夙倏然抬头。

雪幕之外，界碑之侧，竟不知何时立着一个人影。

一袭炽烈如血的红斗篷，在漫天素白中，撞出一种近乎野蛮的惊艳。

斗篷的兜帽被风掀开些许，露出半张玉白的脸，唇色却比斗篷更烈，唇角天然微微上翘，仿佛总含着一缕漫不经心的笑。

风雪掠过她身侧，竟自动分流，一片也落不到她身上。

她似乎也在打量这片被狐族视为圣地的山林，目光冷静而锐利，像她腰间那柄古剑的剑锋，无声地切割着风雪。

白夙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是人族的修士？

镇妖司的？

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八条半尾巴警惕地绷紧，根根绒毛微炸，像一团被惊扰的、应激的雪球。

青丘与人族云渊朝关系微妙，镇妖司更是专司“处理”妖族事务，寻常狐族避之不及。

何况是他这样一个灵力低微、血脉不纯的庶子。

那女子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动静，眸光一转，精准地落在了他身上。

那是一双极黑的眼瞳，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映着雪光，却意外地清亮。

她的视线在他脸上停顿一瞬，随即落在他那无法隐藏的、彰显着残缺的尾巴上，并无鄙夷，也无惧怕，只是一种纯粹的、近乎审视的观察。

白夙感到一阵难堪的热意涌上耳尖。

他憎恶这种被打量、尤其是被一个陌生人族打量他最大缺陷的感觉。

风雪更疾。

或许是他紧绷的神色太过明显，或许是那八条半炸开的尾巴显得有些滑稽，那女子看着他，眼底那点审视忽然化开了，唇角那抹天生的笑意加深了些许。

她忽然对他笑了笑。

那并非多么灿烂的笑容，甚至有些短促，只是唇角微弯，眼波轻漾，像投入寒潭的一粒小小石子，漾开极浅的涟漪。

却莫名地带了点…安抚的意味？

白夙怔住了。

预想中的呵斥、盘问、甚至拔剑相向都未发生。

只有一个很轻很淡、甚至算不上友好的笑。

可就在那一笑之间，他紧绷的心弦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触碰了一下，猝不及防地一颤。

胸腔里那颗心，不受控制地、重重地擂动起来，咚！

咚！

咚！

一声声，又重又急，撞得他耳膜轰鸣，几乎要怀疑这心跳声是否己惊动了这寂静的雪夜。

炸开的尾巴绒毛僵在半空，忘了放下。

脸颊滚烫，一定红得不堪入目。

那女子却己收回了目光，仿佛只是途经此地，偶遇一只受惊的小动物，随手投下一点微不足道的 curiosity 或安抚。

她抬手，将兜帽拉得更低些，遮住了大半容颜，只留下那一抹惊艳的红，和线条利落的下颌。

她转身，踏雪而行，身影很快融于浓稠的风雪夜色之中，消失得如同一个幻觉。

雪地上，只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很快就被新雪覆盖。

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唯有白夙还僵立在原地，风雪灌满他的衣袍，冰冷刺骨，却丝毫无法冷却他脸颊的热度和胸腔里那失了章法的心跳。

八尾半的尾巴缓缓垂落，有些茫然地扫着积雪。

他后知后觉地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那里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清冷的香气，不像花香，倒像是某种冷铁的锋芒，混着一点雪水的干净气息。

那是……她的味道？

锁骨下的火纹，不知何时安静下来，那灼痛感竟悄然褪去。

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许久，才抬起手，按在自己心口。

那里，依旧跳得疯狂，杂乱无章，像被困住的、笨拙的幼兽。

“咚。”

“咚。”

“咚。”

一声声，敲碎了一整个孤寂的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