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持续了不到0.7秒。

就在那一瞬间，宇宙，我们所知的整个宇宙，朝着我的方向眨了一下眼。不是幻觉，我的仪器不会说谎。在猎户座旋臂的远端，一片虚无的黑暗宇宙背景中，出现了一个无法用任何已知物理学解释的“像素点坏格”。一个完美的、漆黑的正方形，突兀地闪烁了一下，然后恢复原状。

我的导师说那是仪器故障。同事们认为我疯了。但我知道，我看到的是一个谎言的破绽，一个宏伟到令人窒息的舞台幕布上，被撕开的一道微小裂口。

“望舒，把数据清了，明天重新校准设备。”

电话里，关恒老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疲惫。他是我国顶尖的天体物理学家，也是带我读完博士的恩师。在我心里，他像一座山，沉稳，可靠，永远正确。

“老师，数据没有问题，我反复核对了三遍。这不是噪点，也不是引力透镜效应，它的形态太规整了，就是一个……黑方块。”我握着电话，另一只手死死捏着那份打印出来的数据图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窗外是城市午夜的灯火，它们在玻璃上反射出我苍白而偏执的脸。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我能想象到关老师正用他那宽厚的手掌揉着眉心。

“望舒，你最近压力太大了。”他的语气软了下来，像是在安抚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我知道你急着想在‘昆仑眼’这个项目上做出成绩。但科学研究，要脚踏实地，更要尊重客观规律。一个完美的正方形？宇宙里不存在绝对的直线和直角。这是常识。”

“可我就是看到了！”我的声音有些失控，“0.7秒，坐标是……”

“够了。”关恒打断了我，语气重新变得严厉，“陈望舒，我命令你，立刻停止在这个‘异常信号’上浪费时间。明天早上九点，我要在办公桌上看到一份完整的设备自检报告。这是任务。”

电话被挂断了。忙音像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我的心脏。

我颓然地坐回椅子上，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个被我用红色圆圈标记出来的点。它在庞杂的宇宙背景辐射数据中，微小得像一粒尘埃。但就是这粒尘埃，在我的世界里掀起了风暴。

三天前，国家射电天文台“昆仑眼”阵列在进行一次深空扫描时，捕捉到了这个异常。作为项目数据分析组的组长，我第一时间发现了它。起初我也以为是设备故障，或者是某个倒霉的卫星恰好挡在了镜头前。

但我排除了所有可能性。

它没有产生任何引力扰动，说明它没有质量。它不反射也不吸收任何频段的光，它就是纯粹的“无”，一个信息黑洞。当它出现时，那个坐标点上的一切数据，包括背景辐射、微弱的星光、理论上应该存在的暗物质波动，全部归零。就像有人在宇宙这张画卷上，用橡皮擦狠狠地擦掉了一小块，露出了底下空白的画布。

然后，0.7秒后，一切又被“画”了回去。

我把这个发现命名为“闪烁事件E-01”。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背后隐藏着某种打败性的东西。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数据工程师季晴探进头来。她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头发有些凌乱，显然也还没睡。

“又被关老师骂了？”她走进来，把咖啡放在我桌上，瞟了一眼我的电脑屏幕，“还在看那个‘小方块’？”

“嗯。”我端起咖啡，温热的触感从手心传来，稍微驱散了些许寒意。

季晴是我的大学同学，后来又一起读研读博，最后进了同一个项目组。她是我唯一能倾诉这件事的人。她不像其他人那样直接否定我，而是会认真地听我说完。

“我还是觉得，可能存在我们尚未理解的自然现象。”她坐在我对面，双手托着下巴，“比如，某种高维空间在我们三维世界的投影瞬时穿过？”

“投影不会是完美的正方形，而且边界锐利到原子级别。这不符合物理规律。”我摇摇头，指着屏幕上的数据模型，“你看这里，它的出现和消失，是瞬时的，没有渐变过程。就像……就像显示器的开关一样。开，然后关。”

季晴的眼神也严肃起来。她凑近屏幕，仔细看着那些曲线。

“这个‘开关’的比喻，让我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东西。”她轻声说。

我看着她，等待下文。

“我之前玩过一个沙盒游戏，叫《创世》，玩家可以自己构建世界。”她缓缓说道，“有时候，当游戏世界的底层代码出现bug，或者服务器卡顿的时候，就会出现类似的场景。一块地形加载失败，就会显示成一个纯黑的、虚无的方块。我们玩家管那个叫‘世界破洞’。”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世界破洞。

我抬起头，越过季晴的肩膀，望向窗外。城市上空的夜幕被灯光污染成了暗红色，稀疏的几颗星星在苟延残喘。在更遥远，更黑暗的深空，那个我用“昆仑眼”凝视的地方，是否也存在着一个“破洞”？

“我们是活在游戏里吗？”我低声问，像是在问她，也像是在问自己。

季-晴被我的问题吓了一跳，随即苦笑着摆摆手：“我就是打个比方，你别当真。可能是我们数据建模的方式有问题，换个算法试试？”

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但我脑子里那个疯狂的念头，一旦被种下，就开始生根发芽。

如果……如果宇宙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呢？

曹操站在海边，吟诵出“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他用雄奇的想象力，将浩瀚的大海比作宇宙的母体，日月星辰都仿佛从其中诞生。那是一种属于英雄的，充满了生命力的浪漫。

而我，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天文学家，通过人类最顶尖的设备，窥探到的真相，却可能是冰冷的，机械的，甚至是绝望的。

日月之行，星汉灿烂，若它们真的只是从“其中”被投放出来的投影呢？

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午夜的冷风灌了进来，让我清醒了一些。我必须找到证据，无论结果是什么。

“季晴，”我转过身，看着她，“帮我个忙。我想申请调用‘巡天者’空间望远镜的协同观测权限。我要对那个坐标点，进行一次不间断的全波段监控。”

季晴的脸色变了：“望舒，这不合规矩。‘巡天者’的观测计划是排到明年年底的，临时插队需要最高级别的审批。关老师刚刚才警告过你……”

“我绕开关老师。”我的眼神坚定，“用项目组的备用通道，以‘设备紧急校准’的名义提交申请。我知道你有办法。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去看看那个‘破洞’后面，到底是什么。”

季晴看着我，眼神复杂。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要拒绝。

最后，她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她说，“如果这次还是什么都没发现，你就必须收手。”

“好。”我答应得毫不犹豫。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踏上未知海域的航海家，前方可能是新大陆，也可能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