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轿吱呀呀停在长宁侯府门前时，四下静得只剩风吹白灯笼的呜咽声。阿凝指尖掐进掌心，细微的疼。她被一顶小轿从侧门抬进这泼天富贵里，替她那金尊玉贵的嫡姐，给一个死人冲喜。侯府朱门高耸，石狮肃穆，可门庭冷落，连喜庆的锣鼓都透着一股子敷衍了事。下人垂首，面色寡淡，白衣胜雪，这哪里是迎亲，分明是送葬。她深吸一口气，自己不过是家中最不起眼的庶女，嫡姐一滴泪，父亲一句“家族荣辱”，她便成了填进这豪门坟冢里的祭品。喜婆搀着她，脚步虚浮地跨过火盆，门槛高得像是要隔断前世今生。喜堂之上，烛火摇曳，却照不暖满堂凄清。主位空悬，连个主持场面的人都没有。司礼官有气无力地唱和，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一拜天地——”她弯腰，凤冠沉重，压得脖颈生疼。

“二拜高堂——”空荡荡的座椅，她对着空气屈膝。

“夫……夫妻……”司礼官那“对拜”二字尚未出口，竟卡在喉间，化作一声惊恐的抽息。

满堂倏地死寂，针落可闻。脚步声，清晰而沉稳，自廊外而来，一步一步，敲在人心尖上。

阿凝盖头下的视线有限，只看见一双玄色锦靴停在她身侧，金线暗纹，尊贵凛然。然后，是一道极冷极沉的嗓音，带着一丝久病初愈的沙哑，却字字砸得地动山摇。“冲喜？

”那人低笑一声，寒意刺骨，“本侯需要的是送葬。

”哗啦——不知哪个下人端着的茶盘落了地，瓷片四溅。阿凝猛地抬手掀了盖头。红绸飘落，眼前大亮。满堂素白之中，那人执一盏昏灯而立，身形清瘦颀长，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面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唇色却殷红得惊心。一双眸子深不见底，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睨着她，里面没有半分活气，只有冻彻骨髓的寒。本该死了的长宁侯，谢珩。他活着。周遭死寂之后，是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那些先前还同情怜悯的目光，瞬间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幸灾乐祸。冲喜冲了个活阎罗出来，这庶女，怕是比当寡妇还要惨上十分。谢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毫无波澜，像看一件死物。

他转身，将灯盏随意递给一旁僵成木头的管家。“找个地方搁着。”他吩咐，语气淡得像在处置一件废弃的家具。夜浓得化不开。侯府很大，也很空，她被安置在一处偏僻冷清的院落，与谢珩的主院隔着一片竹林，遥不可及。

下人送来的饭食精致却冰冷，伺候也透着敷衍。“侯爷吩咐了，夫人您安心住着，无事……不必走动。”侍女的声音发颤，头埋得极低。阿凝坐在镜前，慢慢卸下钗环。

镜中人眉眼稚嫩，却有一双过于沉静的眼。她想起临出阁前，嫡姐那掩不住的得意：“妹妹好福气，虽是冲喜，也是侯府尊贵的未亡人呢。

”父亲冰冷的告诫：“安分守己，或许能得侯府赏一口饭吃。

”还有母亲……那早逝的、连容貌都已模糊的生母，枯瘦的手抓着她的温度。她忽然停了手。

不能安分。安分就是等死，在这吃人的深宅里悄无声息地腐烂。她起身，推开窗，夜风涌入，带着竹叶的沙沙声。谢珩的主院，还亮着一点微光。她走出院门，值夜的婆子试图阻拦：“夫人，侯爷不喜人打扰，尤其夜深……”阿凝没停步，裙裾拂过石阶，径直走向那片唯一的光亮。书房外，她被两名带刀侍卫拦住，刀未出鞘，寒意已逼人。“我要见侯爷。”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屋内沉默一瞬，传来冷极的一个字：“进。”推开门，药味混杂着陈旧的墨香扑面而来。谢珩坐在案后，指尖搭着一卷书，烛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阴影。“说。”他眼也未抬。阿凝反手，轻轻合上门扉。她走到书案前，隔着一盏孤灯看他。“侯爷，”她开口，声音在这静夜里显出几分清凌，“既都是守活寡，不如，我们做个真夫妻？

”谢珩翻书的指尖顿住。他终于抬眸，眼底是万年不化的寒冰，锐利得能刺穿人心：“你不怕死？”烛火噼啪一跳。阿凝忽然笑了。她绕过书案，走到他身边，带来一丝极淡的、与这满室药味格格不入的暖香。她俯身，踮起脚尖，殷红的唇瓣几乎要触到他那线条冷硬的耳廓。气息温热，拂过他颈侧冰凉的皮肤。“怕，”她轻笑，吐气如兰，每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钩子，“但更怕侯爷……不敢。

”话音落下的刹那，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掐住了她纤细的脖颈！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谢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烛光在他身后剧烈摇晃，他眼底终于不再是全然的死寂，而是翻涌起骇人的暴风雪。“激将法？”他声音低哑，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你以为，本侯不敢杀你？”阿凝呼吸骤促，脸上因缺氧泛起潮红，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直直地望进他风暴肆虐的眼底，毫无惧色。窒息感阵阵袭来，她甚至能听见自己骨骼轻微的响动。可他掐着她脖颈的手，终究没有再收紧一分。

那只手冷得像冰锢，力道却凶悍得仿佛下一瞬就要掐断她细弱的颈骨。阿凝呼吸骤然被夺，眼前泛起黑翳，耳中嗡鸣，可她却在那双近在咫尺的、翻涌着暴风雪的黑眸里，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连主人都未曾察觉的凝滞。他指节绷紧，青筋隐现，杀意是实的，可那杀意之后，似乎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被深深埋在那片冻土之下。她强撑着那口气，不退不让，甚至用尽最后力气，从喉间挤出一点断续的笑音，破碎又挑衅：“侯爷……手抖什么？”谢珩眼底的风雪骤然一凝。

就在阿凝以为自己真要窒息而亡时，脖颈上的钳制猛地一松。她脱力地跌退两步，扶住冰冷的书架剧烈咳嗽，新鲜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颈间火辣辣地疼，定然留下了触目惊心的指痕。谢珩仍站在原地，手已垂回身侧，缓缓收握成拳。

他脸色比方才更白，唇却红得愈发妖异，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暴怒，抽空了他本就无几的血色。“滚出去。”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不再是全然的冰冷，而是掺杂了某种被冒犯、被看穿后的躁郁。阿凝抚着疼痛的脖颈，抬起眼。烛光下，她眼角咳得泛红，眸光却水洗般清亮，甚至带上了一点极淡的、得逞似的笑意。“妾身……”她声音微哑，却字字清晰，“还未给侯爷奉茶。”她看见他下颌线骤然绷紧。不再看他反应，阿凝微微敛衽，转身，步履虽有些虚浮，背脊却挺得笔直，一步步走出了这间压抑得令人窒息的书房。门轻轻合上。

谢珩盯着那扇门，许久未动。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跃，明明灭灭。

方才那女子贴近时带来的暖香，似乎还残留一丝在冰冷的空气里，与浓重的药味纠缠，生出一种诡异的、令人烦躁的暧昧。他慢慢摊开方才掐过她的手掌，指尖竟抑制不住地微微一颤。* * *翌日清晨，天色灰蒙。

阿凝正对镜察看颈间那道清晰的青紫指痕，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不轻不重，带着侯府下人特有的规矩和疏离。是谢珩身边的管事嬷嬷，姓钱，面容刻板，眼神精明，身后跟着两个捧着锦盒的小丫鬟。“夫人，”钱嬷嬷行礼一丝不苟，目光在她颈间一掠而过，毫无波澜，“侯爷吩咐，既入了府，便该守府里的规矩。今日起，夫人需晨昏定省，至主院问安伺候。”阿凝指尖轻轻拂过伤痕，微微一笑：“应当的。侯爷起身了？

”“侯爷已在前厅。”钱嬷嬷侧身，“夫人请吧。”前厅里，谢珩一身墨色深衣，坐在主位，正执盏饮茶。晨光熹微，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依旧没什么人气，像一尊冷玉雕成的像。

下首坐着一位华服女子，妆容精致，眉眼间带着几分打量与不易察觉的倨傲。见阿凝进来，她放下茶盏，目光便直直扫了过来，从发梢到裙角，一丝不漏。“这位便是新进门的妹妹吧？

”她声音婉转，笑意却未达眼底，“真是……好生年轻。我是府里的二房夫人，姓柳。

”阿凝垂眸，上前先向谢珩行礼：“侯爷万福。”谢珩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她只是一缕空气。阿凝也不在意，转而向柳氏见礼：“柳夫人。

”柳氏用绢帕按了按嘴角，叹道：“真是委屈妹妹了，这般年纪，竟嫁进来……冲喜。

不过妹妹放心，侯爷如今既已大好，便是妹妹的福气到了。只是这侯府深宅，规矩多，妹妹若有什么不懂的，尽可来问我，莫要行差踏错，失了侯府的体面才好。”话里话外，无不是在提醒她冲喜的身份和需谨守的本分。阿凝只是浅笑：“谢柳夫人提点。

”侍女奉上茶，阿凝接过，稳稳走到谢珩面前，屈膝，举盏过眉：“侯爷请用茶。

”厅中一时静极，所有目光都聚在那盏茶上。柳氏嘴角噙着一丝看戏的弧度。

谁都知道侯爷不近女色，性情阴鸷，昨日这新夫人竟敢夜闯书房，今日这杯茶，他会不会接，接了又会如何，都是悬念。谢珩终于抬眸，目光落在那盏氤氲着热气的茶上，又缓缓移到她低垂的眉眼，最后，定格在她雪白颈间那一道刺目的青紫淤痕上。他眼神幽深，看不出情绪。时间一点点流逝，阿凝举着茶盏的手臂稳如磐石，半分不颤。

就在众人以为侯爷会让她一直这么举着，或者直接拂袖而去时，他却忽然伸出了手。

冰凉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到了她捧盏的手指。一触即分。他接过茶盏，并未饮用，随手便搁在了身旁的小几上。“铛”的一声轻响，打破了沉寂。“既是夫人，”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让满厅下人皆屏住了呼吸，“中馈之事，便交由你打理。钱嬷嬷，将账册钥匙送至夫人院中。”柳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失声道：“侯爷！这……她刚进门，恐不熟悉……”谢珩一个眼神扫过去，冰寒刺骨，柳氏霎时噤声，脸色发白。

阿凝心中亦是诧异，面上却不显，只柔顺应道：“妾身遵命，定当尽力，不负侯爷所托。

”谢珩不再多言，起身，径自离去。柳氏狠狠剜了阿凝一眼，强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也匆匆走了。前厅只剩阿凝与钱嬷嬷几人。钱嬷嬷上前，神色比方才更恭敬了些，却也更深沉了些：“夫人，账册钥匙稍后便送至您房中。侯爷吩咐了，府中一应事务，皆由您裁度。若有难处，可来寻老奴。”阿凝看着谢珩消失的方向，指尖轻轻摩挲着方才被他触碰到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温度。

他将这掌家之权轻易抛给她，是真觉得她有用，还是……只想将她推到风尖浪口，看她如何被这侯府的暗流撕碎？她弯起唇角。都好。总好过在那冷院里，无声无息地腐坏。

“有劳嬷嬷。”她转身，笑容温婉，眼底却凝着光，“我这便去看看账册。

”钱嬷嬷领着两个捧着厚厚账册和沉甸甸钥匙匣子的丫鬟，一路无话，将阿凝送回那处偏僻院落。门一关，隔绝了外界窥探的视线。那几大本账册堆在桌上，像一座沉默的山，压着不知多少陈年旧事和盘根错节的利益。钥匙冰凉，硌在掌心。

阿凝在桌前坐下，并未立刻翻动。她只是静静看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封皮上磨损的痕迹。

侯府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谢珩将这烫手山芋丢给她，是试探，是刁难，亦或是……借刀杀人？她深吸一口气，翻开最上面一本。墨迹新旧交错，条目繁多，支出收入，一笔笔，看似清晰，却又在细微处透着蹊跷。

采买、修缮、人情往来……数目大得惊人。日光渐移，透过窗棂，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她看得极慢，极仔细，颈间的淤痕在低头时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昨夜书房里的惊心动魄。

“夫人，”贴身丫鬟小禾怯生生地端来茶水，“歇歇眼吧。”阿凝“嗯”了一声，目光却未离开账册某一页。那上面记录着去岁冬日一批银炭的采买，数目、单价，都与她记忆中庶女份例里那些劣等炭的价格对不上，高出数倍不止。

而采买的经手人……“钱嬷嬷。”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小禾手一抖，茶水险些洒出。

阿凝抬眼看她：“怎么了？”小禾慌忙低头：“没、没什么……只是钱嬷嬷是府里的老人了，很得……很得柳夫人倚重。”阿凝指尖在那名字上点了点，没再追问。又翻过几页，另一项支出吸引了她的注意——城外玉清观，香油供奉，年年都是一笔极大的开销，近乎府中半月用度。而记录模糊，只写了“为侯爷祈福”。谢珩那样的人，会需要如此巨额的祈福？窗外暮色渐合。她合上账册，揉了揉发胀的额角。这侯府的账，面上光鲜，内里却早已被蛀空了不少地方。柳氏、钱嬷嬷，甚至可能还有更多藏在暗处的人。

“小禾，”她起身，“随我去厨房看看。”晚膳时分，厨房正忙得热火朝天。

管事媳妇见是她来了，先是一愣，随即堆起笑脸，眼底却藏着打量：“夫人怎么亲自来了？

油烟重地，别熏着您。”“无事，瞧瞧晚膳备得如何了。”阿凝语气温和，目光缓缓扫过灶台、食材。食材皆是上等，但份量……她心下默算着主院与各房的份例，眸光微凝。“侯爷的病需清淡饮食，这血燕窝是给各房夫人小姐的？

”她状似无意地指向一旁正炖着的盅品。管事媳妇忙道：“是，这是柳夫人吩咐的，说二姑娘近日身子乏，需得补补。”阿凝笑了笑，没说话。走到一旁处理食材的角落，看见几只褪了毛的鸡鸭，品相寻常，与账册上记录的“特供珍品”价格相去甚远。

她心中了然，却不点破，只温和道：“侯爷病体初愈，饮食上万不可怠慢。日后侯爷的膳食，单独立个小灶，食材由我过目后再用。”管事媳妇脸色微变，连连应声：“是，是，谨遵夫人吩咐。”离开厨房，夜色已浓。阿凝并未立刻回院，而是绕去了库房。

库房管事是个瘦高个男子，见着她，神色有些倨傲，只略略行礼：“夫人有何吩咐？

”“开库，我瞧瞧今年的新茶。”管事磨蹭了一下，才取出钥匙打开库门。

里面物品堆放得有些杂乱，阿凝一眼便看到角落里几箱标记着“雨前龙井”的箱子，封条却是旧的。她让人打开一箱，茶叶色泽暗淡，香气寡淡，绝非新茶。“这是今春的贡茶？

”她声音冷了几分。管事额头沁出细汗：“……或许是存放不当。”“存放不当？

”阿凝拿起一小撮茶叶，在指尖捻了捻，“我看是去年，乃至前年的陈茶吧。账册上记的，可是每斤百两的今春新贡。”她目光如刀，扫向那管事：“你说，是账册记错了，还是有人以次充好，中饱私囊？”管事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夫人明察！

小的、小的不知啊，这都是、都是钱嬷嬷经手采买的……”阿凝静静看着他，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