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很大。

不是凡间那种柔软的、鹅毛般的雪，是北境特有的玄冰晶，细碎、坚硬，带着刺骨的寒意，打在脸上像针扎。它们无声地覆盖着这座名为“听雪阁”的院落，将原本清雅的竹篱、石径都裹上一层惨淡的银白。

我坐在窗边的矮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可那寒意依旧无孔不入，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窗外，那株她亲手栽下的寒梅开得正盛，点点红艳在漫天素白里倔强地刺眼。我盯着那抹红，眼神有些空。

三百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我浑身浴血，把她从万妖谷的绝地里背出来。她那时还小，冻得瑟瑟发抖，紧紧抓着我的衣襟，像只受惊的雏鸟。我把她护在怀里，用残存的灵力替她驱寒，一路踉跄，回到这刚刚建好的听雪阁。

那时她看我的眼神，亮得像星辰，盛满了全然的依赖和感激。

现在呢？

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打断了我的思绪。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整个北境，能自由出入这听雪阁的，除了我，就只有她。

沈听蓝。

她推门进来，带进一股更冷的寒气。她没看我，径直走到屋子中央，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博古架——那上面原本放着我几件还算拿得出手的法宝，如今只剩下积灰的印子。她的视线最终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我早已习惯的、混合着焦灼与疏离的复杂情绪。

“陆野，”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像被这冰雪冻住了喉咙，“王师兄……他中了‘蚀骨寒毒’，需要至阳之物才能压制。”

蚀骨寒毒？我心底无声地嗤笑了一下。王亦深，那个永远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的云华宗大师兄，怎么会中这种阴狠的毒？又是为了救谁？救她吗？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她穿着一身水蓝色的衣裙，外面罩着件雪白的狐裘斗篷，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只是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只有一片化不开的冰寒和急切。

她见我不答，眉头蹙得更紧，往前走了两步：“我知道你刚历劫归来，修为大损……但王师兄他等不了了！宗门内库的‘赤阳火精’已经用完，只有……”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我的丹田位置。

那里，曾经蕴藏着足以撼动一方天地的力量，一颗历经九重天劫淬炼而成的金丹。如今，它黯淡无光，像个布满裂痕的琉璃球，勉强维持着我不至于立刻魂飞魄散。

“只有你的金丹，是至阳本源所凝，能救他。”她终于说出了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我心口最软的地方。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玄冰晶簌簌落下的声音。

我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她似乎被我的目光刺得有些不自在，微微侧开了脸。

然后，我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那笑容很平静，甚至带着点奇异的温和，仿佛她刚才说的，不过是“今天雪下得真大”这样无关紧要的话。

“金丹？”我重复了一遍，声音因为久未开口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好啊。”

她猛地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又被更深的急切覆盖：“你……你答应了？”

我没回答她，只是慢吞吞地抬起手。指尖微光一闪，一柄通体赤红、缠绕着丝丝缕缕金色火焰纹路的长剑凭空出现，悬浮在我掌心之上。剑身嗡鸣，散发出灼热的气息，瞬间驱散了周围的寒意，连窗棂上的冰霜都开始融化。

这是我的本命法器，“焚天”。曾随我征战四方，饮尽妖魔血。如今，它感应到我虚弱的状态，剑鸣声中带着一丝哀戚。

我轻轻抚过剑身，感受着那熟悉的、血脉相连的灼热。然后，我把它往前一递，递到沈听蓝面前。

“光金丹，够吗？”我看着她骤然瞪大的眼睛，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要不要把‘焚天’也一起拿去？它性子烈，正好克那寒毒。”

沈听蓝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看着悬浮在眼前的焚天剑，又看看我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眼里的急切被一种巨大的惊愕和茫然取代，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我递过去的不是剑，而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陆野……你……”她声音发颤。

“拿去吧。”我打断她，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救人要紧，不是吗？”

焚天剑似乎感应到我的意志，剑身上的火焰纹路猛地一亮，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那灼热的气息更盛，逼得沈听蓝又退了一步。

她看着我，眼神剧烈地挣扎着。最终，对王亦深的担忧压倒了一切。她猛地一咬牙，伸出手，却不是去接焚天剑，而是一把扣住了我的手腕！

她的手指冰凉，带着玄冰晶的寒意，刺得我皮肤生疼。一股强大的、不容抗拒的灵力瞬间从她掌心涌入我的经脉，粗暴地封锁了我残存的力量。

剧痛！像是无数根烧红的针同时扎进四肢百骸！我闷哼一声，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我强行咽了回去。额角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她另一只手并指如刀，指尖凝聚着锋锐无匹的灵力光芒，毫不犹豫地朝着我的丹田位置刺下！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动作快、准、狠。

为了王亦深，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对我这个道侣，下如此狠手。

“嗤——”

皮肉被割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但更痛的，是那颗早已被她亲手捅得千疮百孔的心。

金丹被强行剥离的痛楚，足以让任何修士神魂俱裂。我感觉自己像被活生生撕成了两半，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温度，都随着那颗赤金色的珠子被抽出而飞速流逝。

视野开始模糊，血色弥漫。我看到沈听蓝手中托着那颗还带着我体温和血迹的金丹，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却死死盯着那颗金丹，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决绝。

她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

焚天剑失去了我的灵力支撑，哀鸣一声，光华尽敛，“哐当”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几点细碎的冰晶。

她终于拿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她转身就走，脚步踉跄，水蓝色的裙摆扫过门槛，消失在门外漫天的风雪里。

没有一句解释。

没有一丝愧疚。

甚至……没有回头。

我瘫倒在冰冷的矮榻上，丹田处空荡荡的，像一个被彻底掏空的破口袋。刺骨的寒意疯狂地涌进来，比窗外的玄冰晶更冷。鲜血从伤口汩汩涌出，浸透了狐裘，在身下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我望着屋顶，视线涣散。

三百年前，万妖谷绝地，她也是这样浑身是血，气息奄奄地靠在我怀里。我背着她，一步一个血印，杀出重围。她醒来后，第一眼看到我，虚弱地笑了，说：“陆野，我的命是你给的。”

后来，我们结为道侣。她亲手在庭院里种下那株寒梅，笑着说：“陆野，你看，像不像我们？风雪再大，也要一起扛过去。”

再后来……王亦深出现了。那个温文尔雅、处处体贴的云华宗大师兄。他受伤了，她彻夜不眠地照顾；他遇险了，她不顾一切地去救；他说什么，她都信。

而我呢？

我替她挡下九重天劫，修为尽毁，根基受损，躺在床上生死不知时，她在哪里？

她在王亦深的洞府外，守了三天三夜，只因为他练功岔了气。

我耗尽最后一点本源，为她炼制抵御寒毒的护心鳞，她却转手就送给了王亦深，只因为他说了一句“此物甚好”。

一次又一次。

我的付出，我的守护，在她眼里，渐渐变成了理所当然。而王亦深一句轻飘飘的关怀，一个温和的笑容，就能让她欣喜半天。

信任？早就没有了。

在她心里，我陆野，大概永远比不上那个光风霁月的王师兄。

丹田的剧痛和失血的虚弱让我意识开始模糊。我费力地偏过头，看向窗外。

风雪更大了。那株寒梅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晃，点点红梅被无情地吹落，混在冰冷的雪粒里，转瞬不见。

像极了她曾许诺过的，那场要一起扛过去的风雪。

呵。

一起？

我慢慢地闭上眼睛。

金丹被剜走的地方，空得发疼，也冷得刺骨。但奇怪的是，心里那片荒芜之地，却好像……没那么痛了。

或许，是终于彻底死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