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蓥山脉连绵起伏，像一条沉睡的巨龙横亘在川东大地。这里山高林密，云雾缭绕，千百年来孕育着无数生灵与传说。山脉周边散落着数十个村庄，村民们世代居住于此，靠山吃山，以山货、药材和有限的耕地为生。垭口村就坐落在华蓥山北麓的一处平缓坡地上，村子不大，百来户人家，青瓦木屋错落有致。村口一棵老黄桷树据说已有三百余年历史，枝繁叶茂，是村民们夏日纳凉、闲话家常的聚集地。这里的物产算得上丰富。

春天有鲜嫩的山野菜和菌菇，夏天有满山的药材，秋天能采收核桃和板栗，冬天则有野味可猎。但更为丰富的是这里的传说——山精树怪、鬼狐仙神的故事代代相传，成为村民们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我要讲的故事，就源于这个叫垭口的小村庄。

村里有个人叫老九，其实这不是他的本名。时间久了，大家都这么叫，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原本叫什么。老九约莫五十上下，瘦高个，背微驼，常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沉默寡言，见人只是嘿嘿一笑，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齿。

老九会一种叫“点水”的术法。这是老一辈人的说法，年轻人大多已不知晓何为点水。

村里年长的人提及此事，总是压低声音，面带忌讳，说那是邪术，会折人阳寿，学了的人活不长。点水，顾名思义，是指能用简单的符咒和口诀，替人治疗一些小病小痛。

据传，被毒蛇咬伤，点水之人取一碗清水，念动咒语，手指在水面画符，让伤者饮下，便能解毒；若是鱼刺卡喉，点水之人远远念咒，鱼刺自化；还有那小儿夜啼不止，请点水人来看，往往手到病除。老九从不主动炫耀这本事，但若有村民相求，他大多会帮忙，不收钱财，顶多收一包烟或一瓶酒作为答谢。他曾私下说过，自从会了点水，遇到的怪事一件接一件，邪门得很。一农历七月中旬，正是华蓥山一带收割稻谷的时节。

天气闷热，太阳毒辣辣地挂在天上，稻田里的水被晒得发烫。老九为了补贴家用，去了镇上帮人收稻谷，一天150元。这活儿累人，从早到晚弯着腰在田里劳作，汗水浸透衣衫，蚂蟥时不时爬上小腿吸血。但老九干得卖力，他需要这笔钱。妻子早逝，留下一个儿子在城里读大学，学费生活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那天收工后，东家请工人们吃饭，席间少不了酒。老九好酒，多喝了几杯，等散席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

同行的人劝他在镇上歇一晚，明早再回，老九摆摆手说没事，这条路走了几十年，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家。月亮很圆，但不时被云层遮挡，山路明明暗暗。老九哼着小调，踩着歪歪扭扭的步伐往家的方向走。夏夜的山间并不寂静，蝉鸣蛙叫声此起彼伏，偶尔还传来不知名鸟类的啼叫。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酒劲渐渐上来，老九感到有些头晕，便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息，掏出旱烟袋抽了起来。烟雾缭绕中，他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影，忽然觉得这条路似乎有些陌生。“怪事，走了几十年的路，今天怎么感觉不一样了？

”老九喃喃自语，摇了摇头，以为是自己喝多了。歇息片刻，他继续赶路。走着走着，忽然感觉脚下湿漉漉的，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路面上竟漫着一层水。老九蹙眉，这几天没下雨，路上哪来的水？他继续向前，水越来越深，渐渐漫过脚踝。

月光从云缝中漏下，老九惊恐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站在一片水域中，前后左右都是水，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芒。“这不可能！”老九酒醒了大半，慌忙环顾四周。

原本熟悉的山路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水域。他试图辨认方向，却发现连华蓥山的轮廓都看不见了。水面平静得可怕，连一丝波纹都没有，仿佛一面巨大的黑镜。老九心里发毛，尝试着向后转，想按原路返回镇上，却绝望地发现来路也变成了茫茫水面。他彻底被困在了水中。“鬼打墙？

”老九首先想到这个可能。山里人相信，夜晚行走山路，有时会遇到“鬼打墙”，即在原地打转，怎么也走不出去。但眼前这景象，已远远超出了鬼打墙的范畴。水很冷，刺骨的冷，完全不像是夏夜的水温。老九打了个寒颤，一种莫名的恐惧从心底升起。

他想起师父传授点水之术时说过的话：“学此法者，必遭天妒，常有异事相随，好自为之。

”老九定了定神，尝试继续向前走。水并不深，只到小腿肚，但每走一步都十分费力，仿佛水下有无形的手在拉扯他的脚。他走啊走，走了许久，却总觉得还在原地，四周景象毫无变化。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老九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越来越冷，越来越累。他试图大声呼救，但声音似乎被黑暗吞噬，传不出多远就消失了。

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在这片诡异的水域中，老九开始出现幻觉。

他仿佛看到水底有苍白的人脸在注视他，又似乎听到若有若无的哭泣声。有一次，他感觉有冰冷的手指触摸他的脚踝，惊得他猛地跳开。“我不能死在这里。

”老九想起儿子还有一年就大学毕业了，答应过要看他娶妻生子。这个念头给了他力量，他继续艰难地前行。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

就在第一声鸡鸣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时，老九突然感到脚下一实，发现自己站在熟悉的乡间土路上，全身干燥，没有丝毫水迹。四周是熟悉的田野和山峦，那片诡异的水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回头一看，镇上离这里不过三里路，也就是说，他整整走了一夜，才走了这么点距离？老九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汗水浸透了衣衫——这次是吓出的冷汗。他抬头望去，垭口村的轮廓已在晨曦中清晰可见。

二第一缕阳光洒在山路上时，老九踉跄着回到了家。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昨晚的遭遇，只是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深夜独自走山路，尤其不敢酒后夜行。然而，怪事并没有就此结束。

秋去冬来，山里的天气转冷。这天，老九的远房表侄娶媳妇，请他去喝喜酒。

表侄家离垭口村有七八里山路，老九下午就出发了，计划喝完喜酒趁早回家。喜宴热闹，表侄一家热情，老九多喝了几杯，又被拉着聊天，等回过神来，已是晚上八点多钟。

他婉拒了留宿的邀请，执意要回家——家里还养着几头猪和一群鸡鸭，放心不下。

表侄塞给他一支手电筒：“九叔，路上黑，拿着照个亮。”老九道谢后接过手电筒。

这是一支老式的铁皮手电，沉甸甸的，用的是大号电池，光柱黄亮，能照很远。

月初的天空挂着一轮明月，月光洒在山路上，清晰可见。老九心想电量宝贵，能省则省，于是没有打开手电，借着月光赶路。山路崎岖，但老九走惯了，步伐稳健。

夜晚的山间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松林的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夜鸟啼叫。老九哼着小调，想着喜宴上的热闹场景，不禁为表侄找到好归宿感到高兴。走了约莫两里路，月亮突然被一片乌云遮住，山路顿时暗了下来。老九停下脚步，摸出手电筒，啪嗒一声推开开关。光柱亮起，刺破黑暗。老九继续前行，但没走几步，手电筒突然熄灭了。

“怎么回事？”老九嘀咕着，拍了拍手电筒。这是老办法，电器接触不良时拍打几下往往能好。但手电筒毫无反应。老九又反复开关了几次，依旧不亮。

“怕是电池没电了。”老九无奈地摇摇头。月亮此时从云层后露出脸来，大地重新被照亮。

老见光线足够，便将手电筒别在腰后，继续赶路。走着走着，老九渐渐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似乎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那脚步声很轻，若有若无，仿佛有人刻意放轻脚步跟着他。

老九停下脚步，回头望去，月光下的山路空无一人。“大概是错觉。”老九自言自语，继续前行。没走几步，那脚步声又出现了。这次更加清晰，仿佛就在身后两三丈远的地方。

老九猛地回头，依旧什么也没看到。山风吹过，老九感到脊背发凉。他加快脚步，想尽快走出这段山路。然而那脚步声也随之加快，紧紧跟在后面。更可怕的是，老九开始听到喃喃低语。那声音极其细微，听不清在说什么，像是有人在耳边窃窃私语，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随风飘来。这声音时断时续，却萦绕不散，让人头皮发麻。

老九心里发毛，从腰后抽出那支不亮的手电筒，握在手中当武器。他不敢再回头，只是拼命向前走，额头上渗出冷汗。喃喃低语声越来越清晰，仿佛有好几个人在身后交谈，用的是一种老九听不懂的语言，音调古怪，不像当地方言。脚步声也越来越多，不像是一个人的，而是至少有三四个人跟在后面。老九几乎要跑起来，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跑——在山里，夜晚跑步很容易摔伤，那更危险。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了几点灯火——那是垭口村的灯光，意味着再走不到一里路就到家了。

老九心中稍安，脚步更快了。然而，身后的脚步声和低语声也愈发急促，仿佛那些看不见的东西知道猎物即将逃脱，变得焦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