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地间弥漫着一层化不开的厚重铅灰，离破晓尚远。位于清河宗外门最边陲角落的“五谷轮回之所”，与其说是建筑，不如说是一具由巨大、笨拙的青石板随意垒砌成的冰冷石棺。经年累月的污秽早已渗入石块的每一条缝隙，腐烂灵谷的酸馊、低阶弟子排泄物的恶臭、以及浓烈到足以腐蚀钢铁的氨气，混合发酵，形成一种粘稠、湿滑、仿佛具有生命的“混合醇厚”。这气息沉重得能压塌肺腑，粘腻地附着在每一寸裸露的肌肤上，连晨间本该清新的薄雾在这里也变成了浑浊的、带着锈色的油膜。

李财瘦小的身影在这污浊的背景下艰难地移动着。约莫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裹在一身洗得发白、层层叠叠打着补丁的杂役短衫里，背脊因常年负重和营养不良，提前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佝偻。头发枯黄杂乱，像深秋被寒风蹂躏过的野草，深深凹陷的眼眶下挂着硕大的眼袋，透着一种透支生命的青黑。

此刻，李财正用尽全身力气拖曳着一个比他那细瘦的腰还要粗上一圈的巨大木桶，桶沿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磕碰出沉闷的声响。桶里盛满了从旁边那条泛着油光、漂浮着不明残渣的臭水沟里舀起的浑浊黑水。每拖动一步，那沉重的分量都让紧贴着他干瘪腹部的肌肉发出无声的痉挛和抗议。

体内的那点可怜灵力，孱弱得如同初生野草嫩尖上的露水，在干涸龟裂的经脉泥地里，连蜿蜒爬行的气力都欠奉。他是清河宗底层最标准的“三无人员”：祖上八代刨遍灵田也没攒下半点仙缘福荫；兜里刮净了可能连粒像样的尘砂都寻不见；测灵碑上的数值万年垫底，天赋根骨比后山最顽劣的灵猪都不如。

仙道于他，是遥不可及的星尘，是压弯脊梁的巨石。

李财的动作早已麻木，带着一种行尸走肉般的机械性。脏水泼洒在污秽不堪的地面，只能短暂地冲刷开表层，更多的秽物混合着浊水，迅速地重新堆积起来，循环往复，毫无意义。就在他习惯性地提起一瓢脏得发绿的臭水，朝着墙角一块常年积水、爬满了滑腻腻墨绿色苔藓的厚实青石板泼洒过去时，水流似乎……渗下去得比平时快了一丝？快得几不可查。冰冷浑浊的脏水溅落到他本就布满污迹的脚踝上，带来一阵黏腻的凉意。然而，正是这点凉意，让他失焦的眼眸下意识地朝那石板缝隙瞥去。

一点金芒！

微弱得像垂死萤火，却在那片浓稠的黑暗和滑腻青苔的衬托下，锐利得如同刺破夜空的星矢，骤然撕裂了麻木！

李财的呼吸猛地一滞，浑浊的眼睛瞬间闪过一丝波动。

灵石？不可能…哪个脑子被灵兽踢了的阔佬会把命根子藏在这腌臜地方？法器碎片？更扯淡…谁家法器能沦落到这地步？…鬼画符？妖物遗蜕？…

那点微弱的金光，却像烧红的铁钩，猛地勾住了他那被疲惫和绝望几乎压垮的好奇心。强烈的疑惑和一丝极其渺茫却足以燎原的希冀，硬生生压倒了翻腾的恶心与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蹲下身子，刺鼻的秽气直冲鼻腔，他却浑然不觉，伸出因常年劳作而布满伤痕和厚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抠向那块漆黑石板与地面相连的缝隙边缘。指腹传来石屑的粗糙感，但…石板的确有些松动！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快速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从湿滑泥泞的墙根摸索着，拔起一根坚韧异常、带有锯齿的硬草根，将尖端对准缝隙，缓缓撬动，一次，两次，碎石屑簌簌落下…终于，伴随着沉闷的摩擦声和一丝令人牙酸的剥离声，那块漆黑的石板被他撬开了约莫巴掌大的一块！

一股与周围环境截然不同的冰寒触感直透指端！

入手之物并非秽物，也非顽石。它冰凉、坚硬、光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质感，既不似金属，也不类玉石。李财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破膛而出。他颤抖着沾满污垢的手，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激动低吼，小心翼翼地将那卷成方块的、硬挺的东西从那散发着恶臭的缝隙里掏了出来。

借着那一点点从缝隙透入的、苍白黯淡的天光，李财看清了手中的物件。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卡片，约莫成人巴掌大小，材质奇异非金非玉，触摸起来温润中又裹挟着丝丝缕缕沁骨的寒意。他下意识地拂去表面的泥污秽渍，屏住呼吸，将其展开。

嗡——

卡片上猛地爆发出刺目的流光溢彩！

那底色深邃幽暗，如同浓缩了宇宙的虚空，其间点点璀璨星光悬浮、流淌。然而这深邃宇宙图的中央，却被一片极其暴发户式的大红金边框粗暴地霸占！框内，几个龙飞凤舞、金光闪耀得能晃瞎人眼的立体大字嚣张地跃出：

“修真银行集团·荣誉出品仙途·速通计划！”

下方一行稍小却同样张扬夺目的小字：“一念飞升！零基础零门槛！一秒直达元婴尊位！”

蛊惑人心的文字如同带着倒刺的细针，狠狠扎进阅读者的眼球：

“还在为十年苦修难觅筑基而发愁？还在因根骨平庸遭人白眼？还在为灵石耗尽前途暗淡捶胸顿足？” ——字字句句，直戳李财十年血泪痛点！

“修真贷，时代的选择！无需苦熬！无需奇遇！只需一个念头，金丹境元婴期化神果位…任君选择！即刻到账！一步登天！” ——“即刻到账”、“一步登天”，每一个词都散发着致命的甜美毒药气息。

“零首付！零门槛！无抵押划重点：仅需简单资质评估！资质差？不怕！我司有灵魂增值优化服务！悟性低？无碍！有灌顶速成专业认证！安全！高效！无忧！” ——“灵魂增值优化”、“灌顶速成”，文字空洞却诱人，像黑暗中伸出的腐烂枝条。

广告的配图更是极具冲击力：左半边画着一个穿着破烂不堪、神情疲惫麻木得与此刻的李财如出一辙的凡人青年，眼神呆滞地望着前方；一根手指，正点向旁边一个血色的漩涡符文。右半边画面无缝衔接，那青年竟已摇身一变！身着流光溢彩、宝光熠熠的华丽仙袍，脚踩七彩祥云，周身散发着威严磅礴的元婴威压，高踞九天之上，俯视下方无数看不清面孔但姿态尽显崇敬跪拜的修士！两幅图之间的对比，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极致反差。

李财的目光看向纸页极其边缘、背景最昏暗的角落里，捕捉到了小如蚁卵、颜色深沉得如同凝固血块般的小字：

“最终解释权归修真银行集团所有。本合同受天道法则与幽冥血契双重约束。借款人需保证灵魂完整性作为担保。若逾期未偿还当期本息及各项费用包括但不限于滞纳金、服务费、罚息等，日息率以实际合同为准，本集团有权在不通知的前提下，强制收回所贷修为，并追索全部剩余本息。若收回修为不足以抵偿全部债务，或借款人因故导致灵魂残缺，不足部分将以借款人及其直系上溯三代血亲之魂魄本源优先折抵…直至债务清偿完毕。”

这些小字散发着不祥的微光，每一个笔画都透着冰冷彻骨的恶意。在卡片的最底部，一个复杂无比、中心如同不断旋转滴落血滴的暗红色漩涡状符文静静烙印在那里，符文的边缘，环绕着八个如诅咒般的暗金小字：

“心念所至，签契即通”。

污浊刺鼻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李财捏着这张流光溢彩却又隐含血光的纸片，如同捏着一块烧得滚烫的精铁。心脏如同被一头受惊的千斤蛮牛狠狠顶向胸膛，疯狂擂动！“砰！砰！砰！”沉重的撞击声在他耳膜里炸开，震得他头昏脑涨！血液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冲上他的头顶脸颊，烧得他双颊滚烫，连茅坑里那足以熏晕灵兽的恶臭都被这股灼热的气血隔绝在外。

十年！整整十年！在这个冷漠如冰窟的垃圾宗门里，他是最低贱的尘埃！扫这污秽恶臭的茅厕，掏那堪比毒气的兽栏，搬运着能把健壮武者都压垮的冰冷矿石……最肮脏、最卑贱、最沉重的活计，他都咬着牙扛了下来！换来的回报呢？不过是每日两顿夹杂着沙砾碎石、灵气稀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连牲口灵兽都嫌弃的米粥！那些比他早入门的弟子，不过是多点亮了测灵石上几个格子，就能鼻孔朝天，看他的眼神如同在看路边的烂泥。偶尔一个带着施舍意味的“滚开”的喝斥，对他而言竟是屈辱中的一丝“宽宏”！

筑基？那扇门！是他在梦里都不敢舔舐一下的虚幻的糖霜！

可纸片上的文字和那血色符文的诱惑，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强烈。

“灵魂抵押？三代血亲魂魄？…这…这听着…分明就是邪魔夺舍的手段！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陷阱！” 李财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家乡那四面漏风的破茅屋，老娘因常年劳作累弯的脊背，还有那刚学会走路就瘦弱得像一根枯黄豆芽菜的弟弟妹妹。他们的音容笑貌带着家的温暖，此刻却像冰冷的锥子刺向他的良心。

“…即刻到账…一步登天…金丹境…” 这几个血淋淋又金灿灿的字眼，像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神经上！方才广告图上那年轻人一步登天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闪回。仙风道骨、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内门长老？那些对他呼来喝去、克扣他口粮的杂役管事和外门弟子？那些骑在他头上，将他尊严踩在脚下碾得粉碎的家伙们……如果，如果他有金丹之力……不！哪怕只是瞬间……

“这样的日子，再过一百年？一千年？又能如何？！” 一个声音在灵魂深处咆哮嘶吼。“活的还不如后山那些只知道吃草的灵兔有尊严！连粪土里打滚的屎壳郎都比我自在！与其在这暗无天日的角落里，像块朽木般慢慢烂掉、烂透，最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某个寒夜或某次鞭笞之下……不如！不如就他妈赌一把大的！邪魔？呵！现在这整个污浊的修仙界，哪里不是明争暗斗、弱肉强食、杀人夺宝？名门正派和魔道巨枭，区别无非是谁吃相更难看点罢了！名门正派扒皮抽筋用的是冠冕堂皇的规矩，魔道干脆利落地抢，都是吃人！我李财烂命一条，不贷是慢慢熬死，贷了…万一…万一真能活出个人样呢？”

十年积压的屈辱、痛苦、无边无际的绝望，以及对力量的极度、扭曲、病态的渴望，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终于被这张不祥的卡片彻底点燃，狂暴的熔岩瞬间冲垮了他理智最后一道孱弱的堤坝！

“妈的！干！老子豁出去了！” 他猛地一咬牙，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长期缺乏营养而泛黄的牙龈甚至渗出了淡淡的血丝。眼底瞬间被一层疯狂的血丝和赌徒特有的、不顾一切的凶戾占满。“要债的追魂索命那也是明天之后的事！老子今天，先尝尝当金丹老爷的滋味！大不了……” 他脸上扯出一个狰狞而决绝的笑容，带着一丝自暴自弃的解脱，“下辈子投胎做牛做马，给黑白无常当亲儿子也认了！”

他不再犹豫，猛地闭上布满血丝的双眼，仿佛要隔绝掉所有理智的挣扎和对亲情的最后眷念。用尽全身积攒的力气，颤抖着将那沾满茅厕污迹和他自己汗水泥渍的右手拇指，带着一种同归于尽般的狠劲，狠狠地按向卡片底部那个散发着不祥寒意的、仿佛正在吞噬血光的漩涡状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