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器械还留在身体里，搅碎一切的钝痛尚未完全消退，小腹深处残留着被掏空的虚无，那痛楚绵长而尖锐，提醒着我刚刚失去的是什么。麻药让思维变得粘稠、迟缓，像沉在浑浊的水底。耳边嗡嗡作响，勉强能分辨出护士模糊的交谈声，还有医疗器械碰撞的细微清脆。我费力地想抬起眼皮，沉重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才裂开一条缝隙。视野里一片朦胧的白，消毒水的味道霸道地钻进鼻腔，勾起一阵生理性的反胃。手指动了动，触到身下浆洗得发硬的床单。

孩子……我的孩子……意识稍稍回笼，一股巨大的悲恸便如同冰锥，狠狠凿开麻木的外壳，直刺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病房门被推开，脚步声沉稳而熟悉。是江寒。心里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希冀。

或许……或许他会有一点难过？毕竟，那也是他的骨肉。他走到床尾，逆着光，高大的身形投下一片阴影，将我完全笼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线条冷硬的下颌。然后，我的手机在床头柜上震了一下。屏幕亮起。

一条新消息，来自一个我烂熟于心的号码——苏清，江寒放在心尖上十年、嫁人后又离婚、终于归国的白月光。附着一张图片。高清的B超单。

宫内早孕，双活胎。孕周：8W+。图片下面，跟着一行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寒，医生说我们的宝宝们很健康。你什么时候来陪我？

她处理完了吗？”冰冷的屏幕上，那黑白图像里两个小小的孕囊，刺得我眼睛生疼，几乎要淌出血来。几乎同时，江寒的声音在病房里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像在谈论天气，或者一笔无关紧要的生意：“医生说你流产了。”他顿了顿，目光甚至没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半分，仿佛我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正好。

”“清儿怀了双胞胎。”“你的孩子没保住，正好。”他重复了一遍“正好”，像是最终确认了一个完美的巧合，省去了所有麻烦。我的血液在那一刻仿佛彻底冻结，连心跳都停滞了。四肢百骸透出一种比刚才手术台上更刺骨的寒冷。

世界在他这两句话里失去了所有声音和颜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的荒芜。他收起手机，终于看向我。那眼神里没有愧疚，没有怜悯，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冷漠。护士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份文件，声音低不可闻：“江先生，这是流产后的知情书，需要您签个字……”他接过去，甚至没有瞟一眼那上面写的是什么，龙飞凤舞地签下他的名字——江寒。那两个曾经让我心跳加速、承载了我所有青春爱恋的字，此刻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烙下屈辱和毁灭的印记。他把文件扔回给护士，转身就往外走，没有丝毫停留。“江寒……”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孩子……我们的孩子……没了……”他的脚步在门口顿住，没有回头，声音冷得掉冰渣：“嗯。清儿需要静养，你以后不要再联系我。律师会找你谈离婚事宜。

”门开了，又关上。“砰”的一声轻响，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我躺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十年。

从我二十岁到三十岁。所有倾注的感情，所有熬过的苦日子，所有因为他一句“想要个家”而心甘情愿放弃事业回归家庭的付出，最终换来一句“正好”，和净身出户。他甚至，没有允许我带走任何一件能够纪念那个未出世孩子的东西。

连葬礼都没有。他抹掉了一切痕迹，仿佛那个小生命从未存在过，仿佛我的十年，只是一场荒唐可笑的笑话。江家的极品亲戚们，在我住院期间轮番上阵。

他的姑姑翘着兰花指，指着我的鼻子：“肚子不争气怪谁？我们江家的种是那么容易怀的？

早知道你是个不下蛋的母鸡，当初就不该让你进门！看看人家苏清，一口气两个！

这才叫福气！”他的婶婶假惺惺地叹气：“哎呦，也是你没福气。既然孩子都没了，就痛快点让位吧，别占着窝不下蛋，还耽误人家一家四口团圆。财产你就别想了，这些年吃我们江家的，用我们江家的，还好意思要钱？”婆婆更是直接，把一份离婚协议拍在我床上：“签了它！净身出户！我们江家不能有你这么晦气的女人！

克死自己孩子，还想克谁？清儿怀着的可是我们江家的金孙，不能有任何闪失！”我签了字。

拿着那本薄薄的离婚证，拖着一个装了几件旧衣服的行李箱，离开那座住了十年、却从未真正属于过我的豪华牢笼。身无分文，无处可去。

最后是年轻时一个追求过我的同学林薇收留了我，骂着我傻，抱着痛哭的我，给我腾出了一个小房间。城市那么大，却没有我的立锥之地。---三年。一千多个日夜。

靠在林薇狭小公寓的窗边，我看着楼下霓虹闪烁，车水马龙。那份蚀骨的绝望和冰冷，并没有随时间流逝而消散，而是沉澱进了骨髓里，磨成了一根坚硬的刺，支撑着我不让自己倒下。哭够了，绝望透了，就得爬起来。

为了那个没机会来看一眼这个世界的孩子，为了那被践踏得一文不值的十年，我也得活下去。

不是苟延残喘地活，而是要站着，要活得耀眼，活得让那些人渣仰头都看不清。

我重新捡起大学时被江寒一句“我养你”而搁置的珠宝设计。那是曾经的我，最初的梦想。

租不起房，就在林薇的客厅角落打地铺；买不起昂贵的材料，就用最便宜的金属线和仿珠练习；吃不起外卖，就自己煮清水挂面。白天去打工，晚上啃设计图纸到凌晨，手指被工具磨破一层又一层皮，熬得眼睛通红。林薇看着我，又心疼又气：“你这是何苦……”我摇摇头，没说话。苦吗？比不上流产那天冰冷的器械，比不上他那句“正好”，比不上净身出户时被江家人指着鼻子骂“晦气”的万分之一。

汗水滴落在图纸上，晕染开铅笔的痕迹。那里面不止是汗水，还有无人可见的眼泪，和淬炼着的恨意。机会终于垂青了不要命的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的一套以“涅槃”为主题的设计草图被一位海外华裔设计师看中，她给了我一个合作的机会。我抓住了它，拼尽了全力。三年，从无人问津的底层设计师，到在国际上崭露头角。我用三年时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传奇，活成了另外一个名字——Elena Su。不再是依附江寒而活的莬丝花，我是苏念，Elena Su。---国际珠宝展，沪城中心。水晶灯流光溢彩，衣香鬓影，名流云集。

我挽着未婚夫乔深的手臂，一袭墨绿色丝绒长裙，颈间佩戴着本次展会的压轴作品——“重生”，一套以火凤凰为灵感，镶嵌着无数璀璨钻石和鸽血红宝石的项链与耳坠。光芒四射，艳惊四座。

乔深是那位华裔设计师的侄子，一位温润儒雅的画廊老板，在我最灰暗的日子里，他给了我尊重、支持和平等的爱。他知道我的过去，却从未看轻我分毫。“Elena，你的设计真是不可思议！”一位欧洲品牌总监赞叹道。我微笑着颔首致谢，目光自信而从容。

人群忽然一阵骚动，自动分开一条路。一个身影踉跄着穿过人群，径直停在我面前，挡住了所有光。熟悉的眉眼，比三年前更添了几分成熟的锋棱，只是此刻，那双总是冷冽的眼眸却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紧紧锁着我，里面翻滚着震惊、狂喜、悔恨，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江寒。他看起来有些狼狈，领带微微扯开，呼吸急促，死死盯着我，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念念……”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不敢确认的颤抖。

我脸上的笑容未变，只是眼底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挽着乔深的手臂，微微收紧。

“这位先生，有事？”我挑眉，语气疏离而客气。“念念……是你？真的是你？

”他像是听不见我的话，猛地上前一步，试图抓住我的手，“你没死……你没死！

我就知道……我知道……”乔深不动声色地挡开了他的手，将我护在身后，温文尔雅中带着不容侵犯的强势：“江总，请自重。”江寒像是这才看到乔深，目光在我们交挽的手臂上狠狠一顿，瞳孔骤然收缩，戾气一闪而过，但很快又看向我，语气急切得近乎哀求：“念念，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这三年去哪了？

我找你找得快疯了……”周围的目光纷纷投来，窃窃私语声响起。

“那不是江氏集团的江总吗？”“他好像认识Elena Su？

”“看起来关系不一般啊……”我轻笑出声，声音清晰而冷漠，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听见：“江总怕是认错人了。我是Elena Su，并不认识您。

”“不！不可能！”江寒情绪失控地低吼，“你是苏念！你是我的苏念！

你看这项链……你看这设计风格……”他猛地指向我颈间的“重生”，眼睛红得吓人：“那是我们的纪念日……凤凰涅槃……你是为了我设计的，对不对？

你回来了，你原谅我了，对不对？”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语无伦次：“我为你办了一个展！念念！‘念归来’！从我们相识到今天，所有的一切！

我花了三年时间搜集所有和你有关的东西！我求你了，去看一眼，就一眼！

”他身后一个助理模样的男人立刻上前，递上一份文件。江寒看也不看，直接翻开最后一页，亮在我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扭曲：“十亿！念念！我捐十亿给展会！只求你去看看！

求你……”支票上那一长串的零，晃花了周围所有人的眼。惊呼声此起彼伏。三年前，他为了苏清的双胞胎，让我净身出户。三年后，他为了求我回头，随手砸出十亿。

真是讽刺得令人发笑。我看着他眼中的疯狂和绝望，心中一片平静，甚至有点厌烦。

我挽紧乔深，抬起眼，迎上江寒灼热的、几乎要将我焚毁的视线，唇角勾起一抹轻浅而凉薄的笑意。“江总，”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角落，“您真的认错人了。”“我是Elena Su，我的未婚夫是乔深。”我侧头，与乔深相视一笑，默契而温情，“而且……”我顿了顿，成功看到江寒的呼吸因为我的停顿而窒住，才慢条斯理地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冰刃：“我孩子都三岁了。”话音落下的瞬间，江寒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他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僵在原地，瞳孔放大，里面是全然的不敢置信和毁灭性的打击。孩子……三岁……他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小西装、打着领结的小男孩，突然从旁边的展台后面摇摇晃晃地冒了出来，手里还举着一个小蛋糕，奶声奶气地喊着：“妈妈！爸爸！看我的蛋糕！”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了过去。

那小男孩粉雕玉琢，漂亮得不像话，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灵动十足。他咯咯笑着，毫无阻碍地穿过人群，一把抱住了我的腿，仰起小脸，软软地撒娇：“妈妈，抱！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小男孩的脸上。然后，又齐刷刷地，猛地转向面无人色的江寒。

那张小脸……那眉眼、那鼻梁、那嘴唇的轮廓……简直是和江寒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缩小版的、精致可爱版的江寒！江寒的目光，如同被最坚固的锁链拉扯，死死地绞在那孩子脸上。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像是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摇摇欲坠。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滔天的巨浪，是山崩地裂的毁灭，是无穷无尽的悔恨和绝望。

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哐当——！”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响彻展厅。

他手中那杯一直紧握着的、或许是想用来掩饰失态的香槟杯，终于从他彻底失去力气的手指间滑落，砸在地上，粉身碎骨。殷红的酒液，如同鲜血，飞溅在他昂贵的西裤裤脚上。他也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那个孩子，仿佛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彻底崩塌。香槟杯碎裂的声音像一道休止符，划破了展厅里凝滞的空气。殷红的酒液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蜿蜒，像一道泣血的伤口。

江寒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那双总是盛满冷漠和掌控欲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全然的崩溃和不敢置信。他的目光死死黏在抱着我腿的小男孩脸上，仿佛要将那小小的身影灼穿。“妈——妈！

”小男孩似乎被突然的寂静和无数投来的目光吓到，小嘴一瘪，更紧地抱住我的腿，奶音里带上了哭腔，仰起脸寻求庇护，“怕……”这一声“妈妈”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江寒心上。他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住，旁边的助理慌忙伸手扶住他。“江总！

”江寒猛地挥开助理的手，眼睛赤红，像一头濒死的困兽，死死盯着我，声音破碎得不成调：“……他？他叫我什么？念念……他……他是谁？”我弯腰，温柔地将小男孩抱起来，让他坐在我的臂弯里。小家伙立刻依赖地搂住我的脖子，把脸埋在我颈窝，只露出一双乌溜溜、写满不安的大眼睛，偷偷瞧着眼前这个形容狼狈、情绪激动的陌生男人。我的动作从容而珍重，与江寒的失态形成鲜明对比。“江总，”我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礼貌的疏离，“吓到孩子了。”乔深上前一步，站到我身侧，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温和却不容置疑地开口：“江总，您失态了。这是我和Elena的儿子，乔予安。

”他自然地伸手，轻轻拍了拍小男孩的背，语气温柔，“安安，别怕，爸爸在。

”“爸爸……”小男孩听到乔深的声音，稍稍抬起头，小声地回应，显然对乔深极为依赖。

一家三口，温情脉脉，画面刺眼得让江寒呼吸骤停。“不……不可能……”江寒摇头，像是要甩掉一个可怕的噩梦，他死死盯着孩子那张与他惊人相似的小脸，每一个细节都在尖叫着与他血脉相连的证据，“他三岁？三岁？！念念，三年前你明明……”流产。净身出户。他亲手签的字。他亲口说的“正好”。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却又能解释一切巧合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瞬间让他如坠冰窟，血液倒流。难道……就在这时，一道尖锐的女声打破了局面。“寒哥！

”苏清提着裙摆，脸色焦急地快步走来，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显然孕期不小。

她身后跟着两个神色紧张的保姆模样的女人。她一来就急切地挽住江寒的手臂，目光扫过我怀里的孩子，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致的惊骇和怨毒，但很快被委屈和担忧覆盖。

“寒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医生说你情绪不能太激动，对宝宝不好。”她软语劝着，刻意强调了“宝宝”两个字，像是在宣示主权，又像是在提醒江寒什么。她的出现，和她意有所指的话，像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了江寒眼中那点疯狂的希冀和追问。他猛地回神，看向苏清隆起的肚子，眼神复杂剧烈地挣扎着。苏清这才像是刚看到我一样，露出一个虚假而勉强的笑容：“苏念姐？真的是你啊？刚才远远看着还没敢认。

这几年你去了哪里？我们……寒哥他一直很担心你。”她句句不离“我们”，